一九六九年初春,我回省城探望父母。一天,看见父亲扛着一把躺椅走进院子,我忙迎上去接他,只听他垂头丧气地说: "我把人家躺椅坐坏了,人家要赔 , 身上没带钱,你妈在哪里 ? " 这时我才注意到父亲身后有一个中年人。那人说:"他不知道是咋个坐的,一屁股就把我的躺椅坐断了,你们看咋个办?" 我忙去叫母亲,母亲气呼呼地对父亲说: " 在家清净坐不好,要跑出去,你去乱坐人家的椅子做哪样? " "我走累了,看见路边一个躺椅空着,没想到一坐下去就断了!" 父亲低头说。"不要多扯了,看咋个赔我,我还有事 !" 那个中年人不耐烦地说。母亲万般无奈地拿钱赔了人家后对着父亲说 : "留下买米的钱没了,这个月又要借钱用了,你一天只会添乱 !" 我看着父亲沮丧的样子,忙把躺椅拿过来仔细一看,断的地方有一个木结,就安慰他说 : "这躺椅迟早都要断的,只是你倒霉碰上了,我来把它接上,"于是我找根细铁丝把四块小竹片绑在断裂的木条上,躺椅可以坐了,但坐下去断裂处会吱吱作响,父亲每次坐下去都格外小心,怕坐坏。我离开省城的时候告诉父亲,我在乡下学过木工,我会给他做一把躺椅!
回到知青点桐木寨后,我就开始找材料,农村木材虽多,但大多是大块大块的,我只好等老乡修农具或造房子的时候跟他们要一点。一天,农民老黑要到山里扛木头来盖房子,他叫我去帮忙,并说好做椅子的木料他给我。我去了,大碗口粗的木头从十来里远的山上扛下来,第一天汗水就湿透了衣服,但一想到父亲的躺椅,我就咬着牙关扛。第三天下雨,山路泥泞,老黑要我和他一同扛一棵松木,松树是才砍的,遇雨更沉重,我硬着头皮和他扛。我走在前面,一只手杵着带木叉的棒棒走走歇歇,累了把松木放在棒叉上,让肩膀得到休息。眼看快到寨子了,我下坡时脚突然一滑,连滚带爬地掉到山沟里,松木从我身上滚过掉进山下的河里,老黑连哭带嚎着: "天了!我的木头,我的木头 !!"回到寨子里,我向老黑要木料,他不给,说木头掉了还没找我赔呢。我火了,和他打了一架,寨子里一个木匠知道这事,送我几棵松树棒,我终于可以做躺椅了。
我把松树棒刨得方方正正的,做成了躺椅的架子,然后向农民要了竹子削成竹片用尼龙线串成靠背,我还做了两个扶手,躺椅全是榫卯结构,没一颗铁钉子,坐在上面很舒服。我又找了一点桐油,现买一本如何制漆的书来看,学着把桐油熬成了清漆刷在躺椅上,油亮油亮的躺椅很美观,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和将要看到父亲的微笑,我心里甜滋滋的 。过几天写信给父亲说躺椅已经做好,等秋收分红后就带回省城。父亲回信告诉我,原来那把躺椅另一边又断了,不能坐了,他几个夜晚没睡好觉,就想着我的躺椅.......
过段时间公社传来了招工的消息,生产队长找到我说: "队上十多个知青都安排了,现在就剩你一个人,劳动表现也还可以,我们推荐你去工厂," 接着大队长也同意我去,在推荐表上盖好章并要我把表送到公社。我吃了几个红苕就上路,一出寨子正好遇上二牛的手扶拖拉机,他说要经过公社,我立马跳进货箱。一路上,拖拉机在崎岖不平的乡村泥路上颠颠跛跛,我仰卧在货箱里,四肢抵紧货箱以减少震动,但手脚还是被震得发麻,飞扬的尘土搞得我蓬头垢面,满身是泥。拖拉机开了十来里路,终于到了公社。我找到王秘书,他上下看我半天打趣地说 : "你还真的被贫下中农教育好了,像个农民了...... 表先放在这里,回去听通知吧!"
过了几天,生产队长气喘吁吁地找到我: "听说你的名额被别人顶了,你得快去公社找王秘书,最好买点烟酒给他,请他帮你说说情,不然你又走不成了!" 我急得不知所措: "家里没寄钱来拿哪样买 ! "队长想了一下说:"你不是做了一把躺椅吗? 就拿那个送他,保证他喜欢,今天就给他送去,越快越好 !"
我在队长家吃几口饭就扛着躺椅上路,走出寨子摸着还有油漆味的躺椅,这是我答应给父亲做的东西, 为哪样要给他呢?不送就走不成吗?我左思右想,掉头往回走,走着走着,看见老队长站在寨口,他大声吼道 : "你这个木头脑壳,椅子送了还能做,机会错过就难等了! 快回去 !快回去!"
山路上三三两两的牧童赶着牛走在回家的路上,树林上空盘旋着一群群归巢的飞鸟,秋天的山野在黄昏中逐渐模糊,而我却独自在黄昏中奔走。一边是阴暗的灌木丛,一边是深深的溪涧,路越走天越黑,慢慢地就伸手不见五指,我只有辨着水声慢慢前行,村民常说这一带有野兽出没,我真后悔不该一个人走夜路,越想越怕。不一会,前面出现叽里咕噜的怪声响,像野兽在嗜咬什么东西。我一时间毛骨悚然不敢再走,心想完了,遇见鬼了,急忙蹲在路边。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慢慢才看清是一个老农赶着一辆牛车,我瘫在地下,身上全是虚汗。
走到公社街上已是晚上九点过钟,我不敢走大路,绕小路走到公社木楼下,躲进一个阴暗角落,心里七上八下地跳:会不会被人看见呢?王秘书会不会不收呢? 我思前想后.....蹩手蹩脚地走上楼来到他门前,正想敲门,听见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 "王秘书,我都给你了,你要帮我的忙啊......."我从门缝一看,王秘书正抱着一个女知青 ! 我赶忙轻手轻脚地躲到走道深处。快十一点了那个上海知青才走出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才鼓足勇气敲了王秘书的门, " 哪个? 半夜三更敲哪样门?"他在屋里大声吼。我小心翼翼地说: "王秘书,找你有点事 !""哪样事明天再说。" 屋里灯关了,我贴着门缝说: "我是桐木寨的知青,给你做了一把躺椅。"屋里灯立马亮了,门开后,我忙把椅子扛了进去。"你拿这个搞哪样? 别人看见没有?"我连忙说:"没有没有,这是我亲自做的。"王秘书笑了笑:" 你不送东西,我也会给你办,下不违例了,坐一下,喝口水。""不喝不喝,请秘书帮忙帮忙,我们生产队就只剩我一个了! 吵到你了,我走了,我走了," 我一步一回头地走下楼,心里还在想我的躺椅。
半个月过去了,招工仍没音讯。一天接到家里的电报,说家里有急事,叫我赶快回省城。我爬货车回到省城,一进院子,妹妹就扑到我怀里嚎啕大哭,我看见父亲正在把祖父祖母的瓷像往地下摔,口中念念有词:是封资修的东西,该砸该砸!旁边十几个工人纠查队员一边在搬家里的东西,一边横眉瞪眼地对父母亲大吼 : "还保留这些封建老祖宗,你们这些孝子贤孙真该死 ! 快!该砸的砸,该搬的快点搬, 下午一定要走!" 原来家里正面临一场突然到来的劫难,全家要被遣散到边远的农村去.....在遣送下放的货车上,我把躺椅的事告诉了父亲,并说要重新给他做一把。父亲说: "还要哪样躺椅,以后能把命保住就谢天谢地了 " 说完全家在车上抱头痛哭....
一年后父亲在乡下得了肠梗阻,由于缺医少药,小小的病竟然要了他的命,得知父亲病逝的噩耗,我把刚为他做好的躺椅烧掉了,我在火堆旁坐了一夜,从此,父亲只能在天上看到本该属于他的躺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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