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乱

作者: 陈折涯 | 来源:发表于2018-11-22 19:24 被阅读0次

    1.

    四月十九,金兵破城已经七日,燕云一片狼藉,幼子奔号与道,妇人掳掠为奴,十六州沦为乱兵肆虐之地,我站在关雎楼上,看着街道上成群的乱兵神情麻木。

    国乱岁凶之际人人自危,我一个弱女子自顾不暇又能做的了什么?

    水珠儿推开房门对我说:“小姐,颜公子拜见。”

    我回过头,麻木的双眼中见了一丝颜色,再乱的世道也总有人可以夹缝求生,譬如我,再譬如颜公子,我仗的是天生的容颜和一身令金军头目喜爱的琴艺舞技,而颜公子凭的大概是口袋里的黄金。

    孟夫子说“食色性也”,半点不假,这世道多的是俗人,那这些俗物便可以做很多事,保命不过是最起码的一点。

    我到关雎楼时,颜公子便是这燕云城中的风云人物了,年不过而立便腰缠万贯的人物,在这座边疆小城可谓人人皆知,他性情温润,挥金如土,关雎楼上下视他如财神再世。

    金军破城之日,他几乎散尽家财,将金银细软都送给了金军头目,借此换来了城中出行自由,而受他恩泽,这座小城也没有惨遭屠城,可即便如此,那些破了财的土财主背地里还是骂他没骨气,与蛮夷沆瀣一气。

    而我不在意,我身遭大难,沦落风尘之际也无人问询,若然不是自幼拜得名师学了一手足以令人惊艳的琴艺和舞技,也恐难逃被那些脑满肠肥的男人压在身下凌虐的屈辱,所以我从来不会感激这个朝廷,因此他是否效忠大宋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关系。

    颜公子走了进来,还是一如往常的温文尔雅,只不过看起来神色有些憔悴,似乎昨夜没有睡好。

    我问他:“颜公子可是被乱军扰了心情?”

    他轻轻摇头,转过身瞥了一眼水珠儿,水珠儿心领神会,掩了房门便退了出去,房中只留我两。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却并不觉得怎样,青楼这种地方混迹多年,再是小家碧玉也会磨的没羞没臊,我似乎已经忘了几年前在府中看到前厅几个陌生男子便会害羞脸红的自己。

    颜公子说:“玉儿,我有些累,可否借你床榻眯一会儿?”

    我抿嘴微笑,轻轻颔首,他走到榻前靴子都未褪去便和衣躺下,他似乎真的很累,躺下只一会儿便传来了悠长的呼吸声。

    我坐在榻边望着他颌下泛青的胡茬,心道他竟没有剃须,要知道他从来都是衣着得体,仪容整洁的。

    他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才醒来,而我也在榻边足足守了一个多时辰,他醒来后看了我一眼,有些赧然道:“身边没个让我心安的人睡不好,倒是有些孟浪了。”

    我面上波澜不惊温婉一笑,心中却甜丝丝的。

    2.

    颜公子坐起身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只看的我脸颊发烫,不自禁低下了头,却听他一声长叹。

    我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目光望着窗外,神色忧伤,有心问他一句怎么了,却不知该以何种身份表达关怀。

    他转过头咬着牙说:“金兵侵我国土,杀我子民,实是可恨!”

    我抬起头仰望着他的面颊,面色不解,他明明散金保命,坊间甚至传闻他与金军头目把酒言欢。

    他似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苦笑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如今金军破城,而朝廷兵马尚来不及追击,我只能虚与委蛇,尽量保全城中百姓性命。”

    我虽然对朝廷没有一丝好感,但却也不愿见百姓枉流鲜血,谁不愿自己中意之人是个好人,看着他的眼神又痴了几分。

    他对我说:“玉儿,听闻完颜齐甚是倾慕你,多次到关雎楼看你抚琴跳舞?”

    我心中一阵紧张,有些结巴道:“他只是让我抚琴,连舞我都没有跳···”

    说完才惊觉自己似乎急着证明什么似得,不敢抬头看他。

    却听他的声音幽幽,“若是我求玉儿给他跳舞,故意接近他呢?”

    我豁然抬头,满眼的不信,而他放眼看向远处,神色晦暗不明。

    3.

    他真的姓颜,是大唐颜之推后人,而他的祖上皆是铁骨铮铮之辈,唐玄宗之时的颜杲卿更是断舌犹自喝骂安禄山不休,青史留名,历百载而未朽。

    他对我说他是朝廷多年前便安排在燕云的一颗棋子,而此刻宋军大军已然蛰伏待机,但城中金军布防不明,不宜贸然出兵。

    他还说听闻领兵的完颜齐对我甚是倾慕,为了我不惜亲自下令让金兵不许扰乱关雎楼,他说了很多家国大义,包括我因为得罪高官而被砍头的父亲。

    但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明明离我很近,可他的声音却好像离我好远,只能断断续续幽幽的传来。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视家国情怀重于一切的人,我只是个弱女子,当年家中遭遇横祸,尚不过的十三岁的我被充没进教坊司的时候无人知晓,没人知道我抚惯了琴的十指没日没夜的洗衣服起了多少泡,没人知道教坊司的老女官的软竹条在我的背上抽了多少淤痕,那座走风漏雨的破茅屋里我因为风寒险些丧命。

    我的母亲,堂堂诰命妇人被充为官妓,遭人凌辱,而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就连她不堪受辱,趁着看守的人不备自尽的消息我都是听人转述的。

    所以对于大宋我没有一丝归属感,因此他说的大义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可是我还是答应他了,我低着头,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得。

    我不为家国,只为看着他的时候偶尔会心安,我不求忠烈,只求他睡不好的时候我在他身边他就可以睡的好。

    你看,我就是这么执拗又自私。

    3.

    教坊司受的苦不是没有一点用处,至少他让我学回了如何让一个男人开心,虽然我从来没有用过这些手段,但是这种事情好像是漂亮女人的本能。

    四月二十一,完颜齐邀我前去府邸赴宴,我不知道这里边有没有颜公子的功劳,也不愿意去想,我穿了一袭红裙,让水珠儿将步摇给我戴上,敛鬓贴花,嫣红的胭脂敷在脸上,水珠儿说小姐您真漂亮,我却充耳不闻。

    我像赴死一样慎重,又像赴婚一般庄重,我知道颜公子今夜也会在场。

    完颜齐住的是燕云城最好的府衙,亭台楼阁,水榭云纹,大宋的文官将享受做到了历朝极致,却也将脸丢到了历朝极致,他们将所有的心机和野心用在了内耗上,所以被一群野蛮人打的毫无抵抗之力。

    当我一袭长裙抱着琴走进厅中的时候,吵闹的厅中瞬间鸦雀无声,完颜齐目光灼灼的看着我,毫不掩饰他目光中的占有欲,而我目视前方,余光却从头到尾的注意着旁席的颜公子。

    我看到了他一闪而逝的惊艳和惋惜,而且看的很真切,虽然他很快便掩饰了去,但是我还是看到了,我的嘴角扬了扬,今夜的长裙似乎没有白穿。

    琴声铮铮而起,弹的是兰陵王入阵曲,声音激切,完颜齐眼神亮的吓人,他是一个粗俗的蛮夷武夫,欣赏不来霓裳羽衣曲那样的靡靡之音,而兰陵王入阵曲他还勉强能听得来。

    一番琴曲弹完,我站身而起,击节而歌,扬臂起舞,我跳的很卖力,额头甚至冒出了汗水,口中歌声越唱越高。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

    完颜齐自然听不懂这首《定情诗》,但颜公子书香门第却不会不懂,我唱的嘴角扬起,又唱的落下泪来,我没看颜公子的神色,也不想去看,就只是不停的跳,想要用尽毕生的力气去展现自己的美好。

    直至歌罢舞休,我福身行礼,完颜齐朝我招手,我再没看过颜公子一眼。

    4.

    五月初一,宋军扣关,完颜齐大败而归,燕云城丢,他最终携了我和一百亲随朝北逃窜,他当然不是舍不得我,而是想将我当为人质,领军的参将便是颜公子,而他觉得必要的时候或许可以拿我换得一线生机。

    这个看似粗鄙的男人有着不符他外表的狡猾和奸诈,他在溃败的一瞬便猜到了我,布防图他长期随身携带,除了我不会有旁人,他在第一时间控制了我,肆意凌虐我,而我牙关紧咬,眼中满是挑衅。

    他看着我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想死没那么容易。”

    五月初三,完颜齐逃无可逃,被困孤城,宋军大兵压境,他将我押上了城头,妄图威胁颜公子。

    我在城头,衣衫褴褛看着城下的颜公子,轻笑出声,扬声道:“贱妾命薄,难敌家国,颜公子尽管破城便是。”

    颜公子在城下看着完颜齐大声道:“完颜齐,放了玉儿我留你全尸。”

    完颜齐放声狂笑,笑骂颜公子是个奸诈的伪君子,指着城下众军大骂宋军无能,偷城还需靠一个妓女,他言语讥讽,甚至将我在床上的样子添油加醋说给众人听,说我看似清冷,实则媚浪之极。

    我看到颜公子目眦欲裂,面色阴沉,而我却无动于衷,我麻木的像他说的根本不是我。

    时间不等人,完颜齐想拖延时间,大军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停止攻城,最终宋军下令攻城。

    完颜齐的脸色极其不好,我讥讽道:“我以为你不怕死呢。”

    完颜齐好像突然看了开,松开我的绳子对我说:“我难逃一死,倒想看看你会被怎样处置,你们宋人视女人贞洁大于天,你又被他们口中的蛮夷玷污过,即便事出有因那个姓颜的也不会娶你吧。”

    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去,独留我一人在城头。

    我衣衫不整,望了一眼城下,顿了半晌展颜一笑,一口咬破手指,鲜血嫣红,眉心一点,唇角一抹,看着城下压阵的颜公子,翩然起舞。

    我从来都是个不愿意让别人为难的人,完颜齐说的没错,颜公子大破金军,功劳甚大,此番回京,高官厚禄自是不在话下,而我呢?

    他的心很大,容得下家国苍生,却容不下一个卑微的我,我本就无意苟活于世,只是担心他睡觉再不安稳时没人可让他再睡好。

    我不愿意看到不想看的事情发生,与其届时让他为难徒增尴尬,我还不如选择不去看那个结果。

    五月初三,残阳如血,我跌落城下,失去意识之前我在想,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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