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今年八十有七，托老天爷的福，身体还算硬朗。
母子在一起时，母亲叨唠的话题大多是——过去的日子多难，人多辛苦，譬如像夏收，不脱几层皮，你休想将麦子收进家中的大甕里，其中的工序包括割，捆，装，运，摊，晒，碾，筛，扬等等，且这些活计都是在高温下进行。单从天气预报的数字看，温度并不算太蝎虎，而真正置身一大片成熟的金黄色麦地里或阳光直射与麦秸烘炙双重作用下的打麦场里，少说也在四十摄氏度以上，这还不算小环境里由于高强度作业的空气污染呢，针尖般的麦芒会随着尘埃粘附在汗津津的脖颈里，......而现在，家家户户的锄镰锨镢都锈蚀得不像样子了，早就废弃了，老派不上用场子呀......哎，现在的人可真幸福，村里的男男女女镇日价攒堆儿打麻将。年轻媳妇嫁到婆家生个娃就像立了大功，像东宫娘娘生了太子似地，对公婆那个颐指气使呀，简直没法说。
我笑笑：谁让你生那么早呢。母亲便叹口气：人这一辈子都是命，由不得自己。
母亲所说的那些辛劳活计，笔者基本都经历过。所不同是，母亲几乎一辈子都煎熬在那种原始而简陋的劳动里，而她二十不到的三儿子——即笔者——欣逢高考恢复，哧溜一下，从一介庄稼汉成了公家人，从此不在依靠纯体力而糊口，此事使母亲脸上荣光了了许多年。
天气合适的时候，母亲最惬意的事情就是由三儿子陪着，到村外的沟沟峁峁走走看看，似在寻找曾经的足迹，回味在当年劳动的场景里。如今，一条高速公路横跨村边而过，好多年了，母亲的脑子里一直转不过这个弯来，因为这个巨大的横亘而来的参照物使得原本的地形地貌地块全都发生了错乱。母亲说，看来该死了，活着连回家的路都找不见了呢。我说，只要方向没错，你往村落去不就行了嘛。
母亲干枯的眼睛里便泛起些温柔的光芒来，因为当初这话是母亲教我的。某年快端午节时，母亲派给我一个任务：送几斤干枣到另外一个村子的舅舅家——姥姥姥爷都早逝，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其时的笔者五六岁的样子，这点分量不算什么，路程也不算远，问题是，此前去舅舅家总是跟着母亲一起去，故而从不记路。母亲说，大致的方位你总知道吧，站高处就看得见呢，朝着它去好了。嗯，还真是。于是，一个少不更事的乡间娃子，背着几斤干枣，第一次独自去舅舅家，其间或沿路，或干脆淌着庄稼地，最终完成任务。
晋南的农村，人烟密集，村落稠密，恰如古诗里描述的情形：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最后一句改一下：沿途是庄稼。
在一处旱垣上，母亲指着茂密的酸枣刺，问道：还记得那年被蜂蜇吗？答：当然记得。彼时的日子，不仅大人窘迫，孩子们也好受不到哪去，放学归来，拾柴割草或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反正不能闲着。有一回——大约八九岁时吧——笔者砍会一大捆酸枣刺。灌木嘛，特别耐烧，但砍割极不易，那剑戟箭镞般的刺实在怵人。砍下运回也难，背不得，驮不得。怎么办，拉根绳子硬硬往回拽。进门的那一刻，母亲一下子就哭了，因为儿子脸上头上有好几处红肿，嘴唇成了大肉包，那是被野蜂蜇的结果。野蜂们很狡黠，专爱在酸枣刺丛里筑巢，安全呀，岂不知有一个愣小子全然不信此邪......
你那时可真傻，连痛都不知道。我当时都担心，这么个傻小子，将来有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母亲说。
我说，这不是也没耽误娶媳妇嘛，傻人有傻福呢。
母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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