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柚子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也是被深爱着的。

胡蝶死了，美丽安详的校园，温暖诗意的秋天。耀眼的金黄色把视线里的景色变成毛茸茸的质感，温柔干燥的秋风又把一切刻上了恍惚的烙印，那个纤细的女孩，干净的白毛衣，黑色微卷的长发上有只红色的蝴蝶，寂静的校园像开水一样沸腾了起来。柚子心中一片茫然，好似世界失去了重力，好似可以漂浮在空中，好似一切失去了颜色，只有那只红色的蝴蝶，轻盈的，鲜活着，渐行渐远……

虽然已经是秋天，但阳光依旧带着灼热的余温，当光斜进教室画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明暗线。

自习的教室安安静静的，但柚子知道，那平静下面的波涛汹涌，每个人压抑不住的或兴奋或恐惧，她坐在较为明亮的那一边，阳光笼罩在她的脸上，有些暖意的灼热，金灿灿的，她眯着眼睛，想要努力看清黑板上的白色粉笔，但那是徒劳，她只能看到一个黑点，被无线放大，然后从一片茫然的黑色中出现很小很小的红点，然后那红点变成蝴蝶，不停歇地颤动着翅膀。

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柚子，老师找。同桌碰碰她的手臂，刻意压低了声音。

班主任站在门外，她大概三十多岁，平时一贯威严与严肃，可此时，柚子看出她有些紧张。她向柚子招招手，示意她出来。

柚子有些微怔，但很快反应过来，起身时不小心带动椅子，划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很突兀，周围有同学皱起了眉毛，在注目礼中低头快速走出教室，柚子显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到了办公室，柚子看见一个穿警服的人，像是因为烦躁想抽烟，但突然想去这是什么地方，又不情愿地将烟揣回了兜里。还有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人，他很温和，看见柚子进来的时候，对着她笑了笑，眼睛里都是平静的光芒。

你不要紧张，我们只是问几个问题。那个年轻的人对她说。

是关于胡蝶吗？她问

那警察抬头飞快的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打开手里的笔记本。

这上面说，那天你们一起值日？

是。

那打扫完教室你就先走了？

是。

那时候很晚了学校也没多少人了，两个女孩子为什么不结伴回家？

我们回家的方向不一样。

可你们为什么不是一起出的校门，我是说，在校门口的时候在再分开走？

柚子看着这个年轻人，他的语气里没有攻击力，也许只是单纯的好奇，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干什么事情总是喜欢一起。

我们，没有那么熟。柚子摇了摇头，表情有些麻木。

那你平时都是和谁一起回家？

自己一个人，我家，不远。

胡蝶和谁关系最好，就是女孩之间，闺蜜之类的，你知道吗？

柚子点头，如花团锦簇般的女孩总是耀眼的，她说了几个名字，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胡蝶是个怎样的人？

柚子想了想这个问题，有些不明白，十几岁的少女，谁能猜中她们心中都在想些什么呢？但她不想惹麻烦上身，于是她说，她学习很好，人也很漂亮，和同学们相处的也很好。

好，柚子是吧，那你发现她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柚子想了一下，摇头，我没有太关注。

没什么问题了，柚子离开了办公室。白茫茫的光笼罩走廊，走廊很干净，干净到有股不详的味道。柚子停下回教室的脚步，她想起胡蝶的白毛衣，黑色微卷的长发，紧紧闭上的双眼和大大张开的手臂，最后她看见飞舞的红色胡蝶……一股冷气从背后冒起，慢慢笼罩在柚子周围，和光融为一体，冷热交替。

叮铃铃铃，下课铃声很突兀地响起来，方才寂静的走廊马上要活跃起来了。柚子微微放松了自己紧绷的身体，走向教室。

没几步，身后有人叫她，苏柚子。

惊讶，镇定，转身。是那个年轻人，递给她一张名片。

柚子眼光扫了过去，看见有心理咨询师，叶析的字样。

察觉到她的不安，他笑了笑，眼睛里有细碎而明亮的光芒，仿佛无瑕却洞穿了些什么，我叫叶析，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给我打电话。

柚子心中了然，接过名片，点点头。

走进教室，属于课间的那种学生时代独有的活力和吵杂并没有安静下来，围绕在一起的女生窃窃私语，看见她进来遮掩着转移话题的不自在，男生们的目光大胆地大量她，仿佛解刨。

苏柚子对一切都恍若未知，她走向自己的座位，隔绝了一切好奇的，探索的，以及不远处那一道像刀子般，格外锐利的目光。

柚子没有回头看，也能想象的到罗曼那画了眼线的眼睛，格外的幽深，有着蛇一般冷血的威胁，柚子觉得恶心。

警察找你都问了些什么？同桌林涵问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

柚子看她，同时拿余光扫了扫周围的人，他们貌似漠不关心，但一个个都正襟危坐，想要从别人嘴里偷窥一星半点。一起朝夕相处的同学突然自杀，这件事极大地搅动着他们的神经，但一条鲜活生命给他们带来的，不是害怕或悲痛，而是好奇与不解。

柚子想起那个叫叶析的年轻人问她，胡蝶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摇了摇头，把思绪散开，十七八岁的生命中都是未可知的变数，谁能想得到呢？

柚子很感激上课的铃声能及时响起来，这提醒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中生，没有质疑，没有威胁，没有飞舞的红蝴蝶，也没有不详的死亡。

她几乎虔诚地拿出课本，发现大家的目光对她渐渐失去了兴趣。

善于遗忘是上帝给予少年最好的礼物，所以他们不背负沉重，那么令人羡慕地，轻松地走一条平常的路。

然而，总有一天，当少年们长大，他们就会意识到，原来的平常其实就是最大的无常。

但现在，他们似乎更关心黑板上方墙壁上的挂钟，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当时钟完全重合，就意味着他们像放出笼子的小鸟，自由的，桀骜的，是无法无天的年少轻狂。

柚子眼睛死死盯着书本，她感受到胸腔里的心跳打鼓一样随着钟表走动的节奏搏动。

阳光已经完全从她这边消逝，一片阴影笼罩在她的周围，有汗从她的鼻翼上渗出来。

3,2,1.

铃声响了起来，讲课的老师不情愿地放下了课本，宣布下课。

再次沸腾了起来，柚子在一片嘈杂中收好自己的书包，桌椅碰撞中，她背上书包大步走出了教室。

那道目光始终跟随着她，白色的帆布鞋走过曲折的楼梯，她走的很快,到膝盖的校服裙子被风带动成为一个好看的弧度，她的腿很细，仿佛不堪重任，带着她走过楼下的花坛，到校园门口，到小商场的门口，到离家不远的小巷。

她有些累，攒着书包带子的手心满是汗，她深吸一口气，青石巷子在夕阳下有些老旧的美感，像一副被晚霞染色的油画，有晚饭的香味从院墙里飘出来，熟悉的烟火气味，柚子抬脚走过青石板，听到锅碗瓢盆的声音，听到小孩苦苦闹闹的声音，听到大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拐杖敲打到地面，咚咚哒哒的声音。

柚子，你回来了。

嗯，阿婆，不是让你在家吗？怎么出来了。

我琢磨着你该放学了，就出来走走，该饿了吧，阿婆做了你爱吃的清蒸鱼。

阿婆，我们回家吧。

转角，那紧追的目光被阻断，虚惊一场。

柚子在学校好不好啊，阿婆听说你们学校出事了，有个小姑娘啊，自杀了，哎，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

阿婆，鱼很好吃。柚子轻轻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好吃啊，那你多吃点，在学校上课可费脑子了，菜市场卖鱼的王伯说学生该多吃点鱼，聪明，我们柚子啊，是要考大学的人，和隔壁那成天打架的混小子可不一样……

柚子在简易的桌子前写作业，其实那只是一张被废旧的木板改装的，没有打磨，也没有喷漆，属于木头原本的颜色，还有依稀可见的纹路，不规则的，宿命般的，闭合的图形。

电视机里的声音悉悉索索，阿婆为了不打扰她学习，刻意地放低了声音，她窝在那同样苍老的摇椅上面，电视上无聊的新闻有些让她昏昏欲睡，柚子想起来阿婆不知是对她说话还是感叹，阿婆老了，有好些个事情就像做梦一样……

柚子蹑手蹑脚地穿过阿婆和电视之间，来到那个也很难称之为厨房的地方，阿婆做的饭很清淡，那个人一向吃不惯。可是一个人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还讲究些什么呢？柚子有些好笑那个人的讲究，但还是简单的加工了一下。米饭，鱼汤，从橱柜里拿出保温饭盒，打包好。

电视机依旧吱呀吱呀的响，和着阿婆轻轻的打鼾声，柚子家的灯有些昏黄的暗，柚子心中升起一种奇特的，温暖的感觉。

她把电视关掉，轻轻柔柔的给阿婆盖上毯子，然后小心的，不让那笨重的木门发出声音，她像一只猫，溜出了家门。

外面是另一番热闹，夜幕也不给是刚刚拉开序幕，巷子里充斥着各种喧嚣，路灯也明明灭灭的，走进的时候还能听见电流的声音，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一部名字叫做《岁月神偷》的电影，柚子不是一个怀旧的人，只是她生活在一个腐朽的环境中，冷眼旁观中发现那些温情的东西，是她支撑下去的勇气。柚子没有觉得悲哀，她只是努力的活着。至于活的好不好，那是另外一件事情。

柚子脚步很轻地踏过青石板，最后一个路灯，路的尽头有灯，不似柚子家昏黄的样子，那灯清清冷冷的，柚子想起那人，也是清清冷冷的模样。

抬手，叩门。柚子在门口安静的等待。其实，她也没有等很久，门很快打开，穿白T的少年清清爽爽地站在她面前，有光洒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疏离感，也许是刚洗过澡，柚子闻到了沐浴露的香味。

有事？少年问她，声音沉沉的，没什么情绪。

柚子拎着手里的饭盒给他看，少年侧过身让她进门。

路过开放的蔷薇花，踏上楼梯，打开门，走进客厅。客厅不算小，但是东西很少，一件沙发，一张玻璃茶几，有着巨大屏幕的游戏机，还有悬在上方过分明亮的灯。

少年看着柚子，灯光笼罩在她身上显得她整个人小小的，她用白皙的手指打开饭盒，少年马上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那味道很平和，让他觉得温暖。

柚子抬起头看他，但马上愣了一下，少年的脸干净苍白，眉骨有块淤青，眼睛黑亮，嘴角的伤痕明显。她皱起的眉飞快展开，嗓音清凉的说，吃饭。

少年也没有客气，随意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吃饭，喝汤。看起来，饿坏的样子。

柚子的目光不再看他，她扫了眼散落在地上的游戏机，明显被少年不耐烦地摔过，电池孤零零滚落在一旁，被遗弃的可怜模样。

柚子熟捻地打开屏幕下方的抽屉，拿出一把小起子出来，随意坐在地上，修理。

拧开，装上，轻击，螺丝，拧紧。

柚子很认真，打开屏幕，她握着把柄尝试。破旧如初，少年发现，再没那种恼人的支呀声。

柚子站起身，白色的校服裙有些褶皱的痕迹，她把一切归位的时候，少年也刚好放下手里的筷子。

嘴角的饭粒，在少年柔和下来的表情中格外的显眼，柚子走过去抽张纸给他，又把剩下的狼藉打包好，一切就像被放慢的电影，却偏偏流畅到，一首刚刚好的歌曲。

等到柚子收好的时候，少年站起来随意穿起外套。

我送你回家，少年低沉的声音有着不容拒绝的口吻。

柚子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她只是沉默着，点头。

巷子里安静了一些，能听到从院墙中飘来的电视机里的声音，路灯这会把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当走进时又很短，忽远忽近的，很像这个隐喻的人生。

而柚子和少年的距离总是保持着一段，不远也不近，柚子在后面看到少年的背影，单薄料峭。一段时间她可以踩到少年的影子，又看着影子从她的脚下溜走，柚子好像把这当成了游戏，乐不知倦。

脚下的影子越来越近，柚子有些惊奇，在一瞬间被阴影笼罩，穿堂风吹过她白色的校服裙摆，面前的男生高她一截，气势从她的头顶压过来，面朝她,却逆着光。柚子看不清他的表情，直觉告诉她，不要退后，也不要害怕。

少年的外套套在她身上很大，有些滑稽的不合身。少年转过向前走的时候柚子觉得眼前一亮，她跟随少年的脚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