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个道姑朋友。
是在我偷隔壁张老头馒头的时候被她逮住认识的。
她那时作势要揍我,被我面黄肌瘦的样子吓了一跳。于是便一手执剑攥着我,一手从荷包掏了铜板给我付了馒头债。
我一声谢都饿得忘了说,抢过馒头就一顿狼吞虎咽。
现在想想还觉羞赧。不过自我有记忆起就是这么过日子的,也一直没爹娘管我。
只听得她良久后“哎”了一声。
我塞着满嘴馒头,怯怯看了她一眼,剩下手上小半个颤巍巍递过去。
她帮我付了债,总也不好意思光顾着自己肚儿圆。
“瞧你也是个没爹娘的,不如以后跟着我吧,路上也好与我做个伴。只是一点,不许再偷。”
我眨巴眨巴着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意会过来自己一旦点头以后就不用过这饥一餐饱一餐的日子。
囫囵把口里的吃食都咽了进去,俯在地上叩拜,“谢师傅收留!”
她一手就把我拎起来,皱着好看的眉,“师傅?你莫不是嫌我老?”
好一会又说,“我不要徒弟,我就想有个伴儿。”说着又不动了,看着她眼神都散了,不知道思绪飘到哪里去了。
被她拎着我分外不舒服,哼哧哼哧动了下脚,倒是惊醒了她。
她蓦地把手松开,我从半空中跌了下来。
“哎哟……”我赖在地上揉着发疼的手腕。
“抱歉。”我又被她拎起来,这次她看我稳稳站着才松手。“你叫我阿清吧。”
说着她又怔了一下,我心想说这道姑该不是练功练到魔怔了吧,怎的老是走神。
“你呢?你叫什么?”似是想到我无父无母,也不待我回答,便接着道,“曼儿,就叫你曼儿怎么样?”
能怎么样?左右不过是一个称呼。
我撇撇嘴,没有吱声,她倒好似一副说定的样子,眼角都乐开了些。
我没搭理她,想着往后不用愁着偷哪家的吃食,倒也有点真的高兴的意味了。
“不许再偷。”是谁说过的?早忘了。
二、
小道姑很爱喝酒。
每次喝得醉醺醺我便不得不照顾她,如此也颇有些事情做。
反正她需要我陪着,我需要吃饱肚子。别的,我也不甚在意。
但我仍越来越烦她喝酒。
其实她酒品很好,喝多了也不闹,反而红晕染上素白的脸蛋,煞是好看。
脸上还挂着淡笑,可我总也望不见这笑意进了眼底。
再醉一点,便开始哼哼,我就要掺着她了。
真不知道以前没我的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
“阿寰……阿寰……”倒是经常能听到这个名字。
我问过她的来历,问过她为何是一个人,唯独没有问起阿寰。
我知道我问了,她便又要到处讨酒了,我怕照料她的麻烦,更怕见她不及眼的淡笑。
她带着我,偶尔做些运输的活计,运银大都换了酒,偶尔也为我俩添置一些衣物。
就这样来到了初冬,她带我上了华山。
看样子她所在的道观应该在华山。
我之所以没有肯定这个结论,因为这个道观从我们进来,也就我和她两人。
只能堪堪算过冬的落脚处。
她没解释,我也没问。看她开始打扫道观,我便过去帮衬。
“曼儿……”似是有话要对我讲,我“嗯”了一声表示在听,等了半晌,抬头见她已撇了扫帚站在门外看雪。
嘁,呆子。
我摇摇头,继续扫地。
三、
她仍是每天都会喝酒。
道观不避寒,偶尔我也跟她讨点酒喝,暖暖身子。
她还是会醉。这般喝法,怎能不醉。是以我也不敢多喝,省得两个都醉得不省人事,凭的出什么岔子。
倒是醉后叨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不再是一声一声“阿寰”的哀叹,断断续续,我也不知道她在讲什么故事。
慢慢便乏了,也懒得管她的醉语,掀了被衾就把我俩裹住。
我自小一个人,身子畏寒,她又习武,又饮了酒,自是似个暖炉般。
我整个人都蜷在她怀里睡去,醒时已凉了大半。
每天如此,倒过了我这些年来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除夕。
山上是不知道节日的,我不知她是怎么记着日子,只知道她今日下山换了好大一壶酒,猎了好些山鸡野兔,还带了些我喜欢的小玩意。
我自是开心得紧,我还从来没有过过年呢。于是赶忙生起炊火,打算大朵快颐。
她把包袱卸下,铺到地上,取出几套碗筷挨着摆好。
我一见,颇感惊奇,“今日有客来?”
她斟酒的手一抖,包袱布便浸湿了。我不敢再问。
我从未吃过如此多肉,她大概也从未喝过如此多酒,喝到口里鼻里,眼里都跟着流出来。
弃杯停箸,终究也再没别的人来,堂里的烛火晃了晃,便吸引了她了目光。
“阿寰,阿寰,你回来了是也不是?”
我分明看见,从她眼里滚落到脸颊上的,哪里是酒啊,分明是两行清泪。
“阿清……”我第一次见她流泪。
四、
我极少叫她阿清。
反倒是她,不醉的时候老是叫我“曼儿曼儿”,醉了便叫那个叫做“阿寰”的。
可我现在知道了,她叫的,始终大抵都是同一个人吧。
我从那日知道了,她原先醉了所讲的故事,全都是她的故事。
我原来想要问她的,好奇过的,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
知道了便要说出来,我不似她,心里承不住这些苦,哪怕这苦根本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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