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的码头一般不住人,因为每到夏天太阳高升,毒辣的蒸发起无边大海的水汽时,台风总会如约而至。木制码头在年复一年的拍碎和重建中只有最坚固的大理石基座上能看出岁月磨砺的痕迹。
但是希尔一家却把家安在了离码头只有半里地的一小片防风林里,那所一半建在树上的房子一开始是希尔的祖父用来存放渔具的,如今却成了四个孩子和一个父亲的家。
希尔就是这个当父亲的,他爱喝酒,总在太阳半沉天光未暗的黄昏里爬上屋顶乘凉。酒瓶是他的玩具,晃一晃,喝一口,满足的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时间就在这简单无趣的游戏里消失了。
希尔当然有烦恼,他有四个孩子要养,要还早年做生意亏损欠下的债,更何况买酒也需要钱。他最大的一个孩子叫叶卡,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希尔白天在外面的工地上打工,叶卡就负责照顾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叶卡一直负担着母亲的角色,却不懂该如何教育弟弟妹妹,索性就只关照他们的饮食和睡眠。只要每天按时吃喝,睡时都在床榻就对他们平日里的活动不闻不问。
为了打发时间,叶卡养着一群鸭子,一只白兔,还有一条叫小白的土狗。
她不养鸡,是因为鸭蛋要比鸡蛋大上一圈,不管是炒菜还是煮着吃都更顶饿。
兔子是她从一个骑脚踏车路过塘坝的小孩手里抢来的。叶卡刚开始觉得很得意,她认为自己救下了一条生命,因为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小孩养的宠物基本都活不下来。她仍记得小孩那时敢怒不敢言的神态,每次想起就重做一次要把兔子照顾好的决定。
小白是路上捡来的,小镇的周边和小巷里到处都是流浪狗。有些母狗从年初到年末就没断过孕,小白的身世也因此无从追溯,也许依靠他头顶和腹部上的花斑能辨认出一些它的亲友。
它在希尔家的历史从一个狂风大作暴雨如瀑的傍晚开始。很少有狗出现在塘坝上,小白在这样的天气出现在塘坝上简直能称得上是个奇迹。当无数树叶被风卷入空中,硕大的雨点锤击地面发出噼啪的雨点爆裂声中,小白精瘦的狗躯正沿着坝上的围墙慢慢的挪动。
叶卡当时正抓着两个妹妹回家,宽大的雨衣里藏着三个高矮不同的人形。小白唔咽了一声,恰巧让叶卡听到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看到一只可怜的被雨淋透的小狗,任何适龄的少女都会心生恻隐之心,更何况是像叶卡这样富有责任心的女孩。
于是小白的名字在叶卡决定带走它的那个瞬间决定下来,宽大的雨衣在通往希尔家的路上藏住了八只眼睛,它们同时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对了,他的大女儿叶卡要在半个月后成为我的妻子,现在和我住在一起,所以希尔只要养三个孩子了。
我是个守塘员,和叶卡住在塘坝的一处小河与大海之间的闸门楼上。我们离希尔算不得很远,沿着塘坝往西走上三公里就能看见那片防风林。
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看住滩涂地上被海泥围成了养殖场,防鸟,防人偷钓,防人投毒。我每天从里到外再从外到里的巡逻三遍。其他时候我主要用来编防鸟网,从前鸟多,每次早上往养殖塘上挂网,到中午就要破,细细的鱼线上绷着一溜被缠住的白鹭。我站在塘坝上看去,它们就像在空中悬停着的白色蜻蜓。
这种鸟很瘦,几乎不长肉。我通常两三只一起放高压锅里炖,加些螃蟹海虾一起配饭吃。我总尝不出味道来,这些鸟仿佛在咸而透明的海风中被洗去了味道,只留下中空坚硬的骨骼和寡淡无味的皮肉。很多时候我吃不完,就解开鸟儿身上缠住的网扔到河边放走。
现在的鸟不知是聪明了还是少了,往往两三天才能捕到一只。但我现在更愿意放生,因为比起食之无味的鸟汤,我更爱听他们在枝头上和泥地里呱呱的乱叫。
叶卡在我眼里是个长得有些忧郁但温柔的姑娘,在海风吹日头晒的地方生不出城里人那样的白,但与我相比叶卡仍是极白的。她在两个月前和希尔闹掰了,起因是希尔在屋顶喝酒的时候乱扔酒瓶,正好砸中了她养了一年多的兔子。兔子一直被围在希尔家的后院的一块露天草地里,每次打雷下雨的时候叶卡就会抱进屋里来。这天她正让兔子啃草吃萝卜头,一个墨绿色的酒瓶穿过黄昏里太阳留下的黄斑和阴影,正好砸到兔子身上。砸成什么样子叶卡没和我说过,大概是当场死了吧。
叶卡看到希尔在屋顶晃来晃去,努力的保持着他扔酒瓶的姿势,好像在迎接来自大海与陆地的欢呼。叶卡气疯了,跑上屋顶和希尔大吵了一家。然后下来埋了兔子,收拾了几件破旧的衣服就气呼呼地离家出走了。
我在第三次巡逻的时候找到了叶卡,那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她正躲在养殖塘边由竹子搭成的悬空棚屋里。我把她当成了贼,呼喝着用手电打着强光照她。叶卡缩到角落,一张小脸上满是惊恐的神色。我认出来她是希尔的女儿,却没想到她已经长大成了一个漂亮姑娘了。
“你是希尔的孩子?”我的话里没有疑问的意思,好像在对着自己说。
“不是,他不是我爸。”
“你干嘛在这里?”
“我没地方去。”
“干嘛不回希尔哪里?”
“他不是我爸。”
“你叫什么?”
“叶卡。”
“跟我走吧。”我朝她伸手,弯下腰,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努力不让自己吓到她。我的鼻子里没有软骨,塌软的贴在脸上,试图做一个温柔的表情。我的母亲也和我一样,她有些近视可鼻子上却架不住眼镜,所以她给自己做了一个晾衣架拧成的铁丝头盔在眼前固定了两块椭圆镜片。她戴眼镜的时候总像个怪异的科学家,我喜欢她的样子。
可她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出了车祸,铁丝直直的从眼眶钻进了她的大脑,从此我就开始独自讨生活了。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一样。
我的母亲没有朋友,人们也都讨厌我,我本来想成为一名消防员,却只找到一份洗碗工的工作。因为需要戴口罩,我第一次被视为正常人。可我不喜欢正常人,我渴望待在家里,怀念那些与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母亲早出晚归,却会在每个晚上都陪着我看电视。她不愿意让我出门,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我需要出来工作赚钱。我就在电视和玩具中长大,而母亲是我唯一的安慰。
头两年的时间里,我体会到了谋生的艰难和人们的恶意。因为我长相奇特,每次去超市或便利店的时候总有人盯着我看。我的工资微薄,交付了房租之后所剩无几,人也就在半饿半饱之间生活,那时我多想把那些面包和零食装进大衣口袋里偷偷溜出去啊,可每当我真的这么做了,就总会被第一时间抓住。因此我开始厌恶自己鼻子,常常气恼着拍打自己的脸。
库鲁是个厨师学徒也是饭店老板的侄子,统管着和我一样的三名洗碗工。他好像尤其讨厌我,不仅让我洗最多的碗还要在快下班的时候安排我很麻烦的工作。有一次打扫冷库的时候,他把我关在里面整整四个小时。不仅是我的鼻子冻僵了,回家后手脚都生了大片的冻疮。之后的几天我整个人都浮肿起来。但我却不能停止工作,那会让我连涂药膏的费用都拿不出来。
我恨极了库鲁,但他仍然随着自己的心意戏弄我。有天他又让我去打扫冷库,这次把我关了六个小时。我几乎失去了意识,摊在水池边好久都动不了,我那时候就看着库鲁就坐在一边和另外几个学徒说笑,一直到我该下班回家的时候。
我知道库鲁管着后厨的钥匙,每天他都会第一个进店开门准备食材。于是我下班后假装回家,又折回后厨卷起身子躲进烤箱里。等结束营业后,后厨空无一人。我拧开煤气,等待库鲁进来开门。
在窗口见到库鲁要来的时候,我把几个打火机放进了微波炉里,从后门溜了出来······
失去了工作之后我逃到了海边的塘坝,沿着坝头一路走的同时,我渐渐爱上了呼啦作响的海风拍打衣袖的声音,白色的大鸟在天空中拍打翅膀的声音,海浪被黄色的海泥搅浑带着咸腥味儿拍打堤岸的声音。那一切的声音和味道都让我想起母亲。
我就在塘坝旁住了下来,就在希尔现在住着的小屋里。那个时候希尔还年轻的多,生意红火到让半个镇子的人都羡慕不已。他着手开发海鲜养殖场,就是我现在守着的这些塘的原身。大笔的融资像流水一样注入规划了方圆数十里的滩涂地,可到最后希尔却被自己的妻子合谋公司的二把手算计了。项目资金链断裂,工程终止,一期只开发了一小半。虽说养殖塘的盈利能力大于预期,却因为公司宣布破产只能分给债主们还钱了事。
我在工程起建之处就被聘用为工地保安,而在养殖塘被瓜分殆尽之后仍保留了看守的职位。原因不过是只有我一个人愿意长久的住在塘坝边上。希尔破产后带着四个孩子来那所小屋里住,我就搬出来去了闸门楼上。从我初次住到这里算起已经有十年的光景了。
叶卡在这十年里从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我心里喜欢她,却拿不准她能否接受我的长相,毕竟我常年巡逻,被太阳晒的不成样子,没有软骨支持的鼻子也让我没有面对叶卡的勇气。但是叶卡愿意住在我这里,这让我很是高兴。
夏天的时候很热,叶卡和我会并排躺在地上,窗户和门大开着让海风吹进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俩的身体下方是半开着的闸门,下过大雨之后,会有沉闷的流水声从地面深处传来,好像叶卡和我正躺在光阴长河上的一条小舢板上漂流。
“你喜欢住在这里吗?”我看着天花板,对叶卡说。
“喜欢。”
“为什么?”
“这里自由,没人管我,没有希尔,还有,很舒服。”她的声音渐弱,有股懒洋洋的味道。
“你想在这里住多久?”我轻声问她。
有一阵持续了很久的热风掠过我们的头顶,叶卡沉默着,让我开始紧张。我意识到她大概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我的问话将会迫使她做出一个何时离开的决定。我不由自主的开始乱想:如果我没有问她,也许就能让她一直在这里住下来,日子会一天天的重复,我们会在无尽的海浪与日夜交替的仪式中忘记时间。
我心里突然生出了不舍,转头看向叶卡。让自己的目光尽可能的温柔,以免打扰到叶卡那寂然无声的呼吸。
我第一次如此细致的看她,惊觉她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完美: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整齐密布的海草,乌黑的头发未经打理的散落在草席上,鼻子高高挺起,嘴唇洇出健康的红色。她微微起伏的胸脯和放松的摆在地面的四肢,每一秒都在刷新我对美的认识。我痴醉的看着她,心里想着却是我已经爱上她了。
叶卡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原来她在和风中睡着了。
半夜的巡逻是我的习惯,鲜少有人会在除了观潮之外的时间来到塘坝。我愿意在风凉月明的夜晚出来,因为这个时候的大海是安静温柔的,月光下层层叠叠的银光载着我的心情和思绪飘向幽暗的海洋深处。我幻想着哪里会有一只拥有巨大口腔和绞肉机般牙齿的巨大章鱼,它永远都吃不饱,又永远在吃。它最爱吃人的幻想和梦境,只要有一个人给了它足够多的幻想和梦境,就能向它许下一个愿望,而它会用尽一切的努力帮助那个人实现愿望。
那天我在码头上呆了很久,一点点的把我的想象掰碎,喂给那只藏身深海的巨大怪兽。我想了这么多又这么久,直到我的眼里流下了眼泪,起身逃离了被月光照亮的码头。
我回到家,看到叶卡还没睡。一个人蜷在角落里盯着电视上的购物广告看。我想抱住她,情不自禁的走上去。而她抬头发现了我,眼里的骤热涌现的惊恐像毒蛇似的将我咬伤。我站住了脚步,缓缓后退。那时痛苦攥住了我的心脏,让我有些呼吸困难。
“你怎么不睡觉。”我轻声的对她说,转过身来不让她看见我的样子。
“我在等你回来。”
“为什么?”我问她。
“因为我觉得一个人的时候不安全。”
“好,现在睡吧。”我说。
“嗯。”
叶卡的话多少安慰了一些我那颗因为敏感而突然受创的心,但也让我不再试图去亲近她。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变成了一只很大的魟鱼,在背上铺满了绵软纯白的云朵。我在空气里扭动身体,漂浮在云层与太阳之间。有一个天使模样的少女住在我的背上,整日的俯望着人间的山川河流,人情爱恨。总是梦想着有一天能找到进入繁华世间的通道,从此逃离这一块圈禁着她的梦想的空岛。
我路过一道彩虹,少女趁机跳上斑斓的虹桥一路滑向人间。
我看着逐渐缩小消失的无忧笑脸,突然醒了。
我抹了把脸,睁开眼睛发现叶卡正在我简陋的厨房里做早饭。我哑然失笑,梦里的忧伤在她来回扭动的腰肢间消失无踪。我常常见到电视中夫妻在厨房里调情,缠绵着互诉衷肠。我内心的渴望像瞬间闪亮的花火,竟不顾理智的阻挠,两步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叶卡。
我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心里却只有心满意足的快乐和安慰。叶卡没有挣脱,身体也渐渐地软了下来。她问我。
“你怎么了?”
“我想抱抱你。”我说。
“你早上睡着的时候一直流眼泪,是因为我吗?”她接着说。
“我不知道,我觉得你要走了。”我干涩地回答她,接着松开了手。
叶卡关了煤气,转身朝向我。
“我能住在这里吗?”
“你不会一直住在这里的。”我说。
“为什么?”
“你应该出去看看,去没有希尔没有塘坝没有大海的地方看看。你还那么年轻,这地方留不住你的。”我抬头忧伤地看着她。
“希尔不会让我走的,而且外面很危险没人保护我。”叶卡困惑着说,“我不觉得外面有趣,我想待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好,那我们吃饭吧。”我说。她总这么会安慰人吗?我想。
吃完早饭,叶卡让我带上斗笠穿上长袖再出门巡逻。她说,注意防晒就不会那么黑了。
也是从那以后,叶卡成为了我的管家。我的饭食衣物,工作准备全权交由她来处理。
那些去养殖塘外捕鱼钓泥鳅的渔民们都知道了我这里住着一个女人,每次看到我都低着头小声说话。
从前他们说我是养殖场主的走狗,现在他们说我拐带无知少女。我从来不理会他们,对我而言,那些一出口就被海风撕碎流言甚至比不上在礁石下躲藏着的螃蟹的私语重要。
我和叶卡一起住了三个月,期间希尔来过一趟。问我愿不愿意养着叶卡,我问叶卡的意见。她说好,我也说好。
那天晚上,叶卡让我向她求婚。所以再过半个月,叶卡就将成为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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