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煤层的垮塌,造成一个矿工早亡。作为家庭的顶梁柱,他的离去导致一个家庭破败和分崩离析,最终,家也彻底垮塌!
1
一天深夜,一阵哭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细听,是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在宁静的黑夜里,一声声,清晰地传来,仿佛就在耳边。
难道那个矿工死了?我想起白天发生的事。
中午十一点左右,我正在门诊值班配药。科室主任跑进来,满脸焦急喊道:“你们两个,快到急诊室,又出工伤啦!”
随着他跑进急诊室,我看到一个头部血肉模糊矿工躺着担架上,浑身煤灰,包括面孔,简直是刚从煤堆里掏出来似的。
在我再次检查了一医疗器具时,主任和几位医生紧张地进行消毒等手术前准备。
按常规,我只是新来的护士,是没有资历参加手术的。不久,护士长来了,我离开急诊室,准备下班。
出了手术区,听见有人压抑的哭声,准确来说,那是声嘶力竭后的呻吟声。
在玻璃门口,黑压压站着一群人。他们正围着候诊椅上一个中年女人静默着。那女人头发散乱,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光脚穿着一双拖鞋。
她几乎瘫软在椅子上,浑身战抖,抱住一个身穿西服的中年男子的胳膊,眼泪鼻涕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凄切地哀求着:“王科长,你快给我救人啊!啊!啊!------。”她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只是干嚎着。
被她拖住的男人是采煤科的科长,今年年初刚提拔的干部。矿上一旦出事故,领导要受到严重的处分。
她的眼泪鼻涕浸湿了王科长的西服前襟,他局促不安,努力地想抽出胳膊来,并反复说着:“你放心吧,在抢救呢。没事,没事的!”
可是,那女人紧紧地不放手,哽哽咽咽地哭诉着:“这一大家子,都扔给我,怎么活啊,啊,啊------。”
第一次亲历这样的场面,我禁不住自己,疾步回到门诊处。同事周艳看我惊魂未定的样子,不以为然地说道:“嘁,这有啥呀,矿上哪有不出事儿的?我们早习惯啦!”
交了班,我回到表姐家里。表姐已经炒好了菜,正往盘子里盛。
“姐,矿上出工伤了。”我一边洗手,一边说。
“嗯,我早知道了!这个小矿,出个啥事早传开了!”表姐边摆着筷子,边说:“你不知道吧?那工人就是我们家二楼上的,还不到五十岁呢,又高又壮的,挺能干的!”
我们边吃边聊,才知道这家人的具体情况。这个矿工姓刘,老婆无业,家里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女儿前年结婚了,就住在前一幢楼里。大儿子22岁,在掘进一区上班。二儿子19岁,初中毕业后,不肯在矿里下井,外出打工去了。
“真是可怜啊。他要是死了,这家人给怎么过呀?唉!”表姐一面叹息,一面摇头,“俩儿子没结婚成家不说,还有一个老娘要靠人伺候呢!”
“是不是经常在楼下晒太阳的那个老奶奶吗?”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每天早晨去上班,经过楼后的拐角,偶尔会遇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背着一个老奶奶下楼来。
那老奶奶白白胖胖的,表情很麻木,有时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有人经过时,她浑浊的眼睛就会不转眼珠地追随人看很久,盯得人心惶惶地。
她坐在椅子里,身旁斜倚着一根拐杖。她似乎很喜欢晒太阳,也许是逃避家里的孤独吧。经过她身边,我时常这样想,尽管被她看得毛骨悚然。
我若有所思地愣神中,表姐继续道:“嗯,就是她啊。老奶奶本来身体很好,一个人在乡下住,前几个月中风了。那男的很孝顺,就把老娘接到矿上来照顾了。”
他身体那么好,应该能撑过去的,我心想。
下午该我休班,就在家洗衣,拖地,做晚饭。整个下午,楼上没什么动静,估计一家人都守在医院里了。晚饭后,我胡乱地翻看着一本书,不知啥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2
夜里,楼上的哭声和提提拖拖的脚步声时断时续,我本来就睡眠浅,被嘈杂惊醒,再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很早起床了,七点钟要接班的。
到了医院,周艳姐说:“唉,昨天送来的矿工不行啦。肋骨断了,扎入肺部不说,最主要的是塌方下来的一根钢筋伤着脑子里的主动脉了。主任他们昨天抢救了半夜,没救过来。”说完,她叹了口气。“唉,井下的钱,真不是好挣的,说不定哪天就把命丢了!”她老公是井下的技术员,待遇优厚。
七点多,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依傍着几公里外的高高的井架,照着灰色的矸石山,也照射着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塌陷区。因塌陷而形成的湖泊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
医院里,走廊上静悄悄的,还没有病人来就诊。我把就诊记录打开看着,准备查房的工作。
正在这时,有车辆经过,打开的玻璃窗轻轻地振动着。我向窗外望去,看到一辆殡仪馆的白车正朝医院的大门外驶去。
那个高大的身影在我头脑里闪了一下,很模糊,越想越不清晰。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去的人也就去了。大概丧礼是在殡仪馆办理的,因为二楼上没有亲友哭泣治丧,过道里也没有摆放的花圈。
也许,是为了瞒住那个年事已高的老奶奶吧,我猜想。
一周后的傍晚,当我再次见到那个哭泣的女人时,她正在楼后花坛边的冬青树下摘菜。她的婆婆坐在椅子上,太阳投过树荫照着稀疏的白发,微睁的浑浊的双眼,木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偶尔,几滴口水顺着嘴角滴在肮脏的前襟上。
3
表姐家门前,有棵枝叶稠密的香樟树。夏季的夜晚,前后楼里的男人下了班,喜欢聚在树下,就着路灯打牌。经常见他们围成一圈,头上顶着几只拖鞋或几块砖头,有时,竟然在脸颊上用唾沫粘贴几张纸条。
女人们呢,喜欢白天聚在那儿织毛衣或摘菜,飞短流长的闲话往往也在不经意间传播开去。
一天晚饭后,我和表姐出去散步回来,听到她们正说得热闹。
“嗨,楼上的工伤赔了不少钱呢。”
“嗯,好像是30万吧!”
“30万?还真不少呢!够买两套楼房的啦!”
“听说还给他小儿子安排了工作,又赔这么多钱,死了也值啊!”
“去你的,你这女人真是脑子坏掉了!30万又怎么样,谁也不想家里人这样死啊!”
“嗯,那倒是啊!”
在徐庄矿,总有不量的新闻在悄悄地传播。新鲜而生动的东西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和耳朵,一层层地,不断覆盖着早先的新闻。一些事被人们渐渐的遗忘着。
可是,关于楼上一家人的消息似乎从未间断过。
没过多久,楼上传来了吵闹声,是那个女人和他的大儿子。几天后,我才从街头巷尾的八卦里知道原委。
原来,那大儿子谈了个女朋友。就要结婚之时,女方突然提出要8万块钱的彩礼和楼上的这套住房。儿子觉得爸爸工伤赔了这么钱,这个要求不过分,就和他妈妈商量。
他妈妈很生气。一则,自己和婆婆要养老,需要很多钱,而且还要留些给老二结婚用;二则,老大要房子,自己和婆婆及老二无处安身。如果租房子,将来老二的婚事就会很麻烦。没房子,谁愿意嫁他呀!
接下来一个星期,经常听见她的哭声。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深夜,有时是向死去的丈夫哭诉:
“死鬼啊,你撒手不管了,老的小的都丢给我了呀!——”
“把我也带去吧,我不想活了啊!”
幽幽的声音刺破夜幕,在邻近的楼群里萦绕,穿堂入室,让人心酸,不忍倾听!
一天,她大儿子在楼下打牌,一群男人说落他。邻居们实在看不下去。
“你是老大。你爸不在了,你应该照顾你妈,照顾你弟弟。”一个年长的人说。
“可是,我弟弟矿上不是照顾工作了吗?房子就应该给我。”他不服气。
“那你不能又要房子又要钱!钱是给你俩兄弟的吗?还有你妈妈和你奶奶养老费呢!把老人赶出去,房子给了你,你就能住安心啦!”
面对着人们一连串的讨伐,那个大男孩丢下牌,讪讪地走了。可能他良知未泯,之后楼上平静了好几个月。老奶奶很少被背下楼,因为久不见她出来了。
4
很快到了年关,人们忙着置办年货,空气中弥漫着新年的气息。医院放年假,我回家乡过了两周。
元宵节时,回到表姐家里,看到楼上的窗户上贴着双喜。
“她家老大结婚了。”表姐告诉我。
“真不知道,他们一家人五口人、祖孙三代是怎样住在一个两室一厅的住房里的。”我困惑地说道。
“听说给老大6万,等矿上再分房子,就够他们买新房的了。他们结婚后就会出去租房住的。”
可是,一直到两年后,老大的孩子都出世了,他们没有搬走的迹象。
老二一转眼也到了成家的时候了,老大迟迟不肯搬走。矿上盖了新房,可是,房价在上涨,一套房子至少也要20万多。老大的媳妇不干了:“想让我搬走,得再给我10万块钱!”
一天中午,一家人又吵作一团。婆婆和媳妇对骂着,不堪入耳,似乎那婆婆占了上风。
“哗啦!”似乎是玻璃瓶破碎的声音,还伴随着孩子的哭声。
“不过啦!我们离婚!早就受够了!”是那媳妇尖利的声音,“别拉我,让我走!”
“你走吧!把我儿子留下!”难得听见老大这么霸气的声音。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向楼下而去。
楼下早围着一群人了,矿区闲人就是多。
老大媳妇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一阵旋风似的冲出楼道,后面紧跟着老大,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儿子。那孩子哇哇大哭,含糊不清地叫着妈妈。
5
在门前的大路上,老大把孩子放在地上,一把揪住了老婆。她哪里挣脱得开男人的劲道?只见她瞧准时机,顺势去咬他的手腕。
男人忍着痛,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死死地按到在地上。
“妈的,你敢咬我!”老大血红着眼骂道。
“狗娘养的!一家都不是人!合伙欺负我!”他老婆也不示弱,一只手揪住他的领口,狠命向下拽着,另一只手去抓他的脸。
那个小小的婴孩,惊恐地看爸妈厮打在一起,他张大嘴巴大哭着,跪坐在马路上,鼻涕眼泪齐下。
周围聚拢来上百人,个个饶有兴趣地看着,把马路上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恨爹妈没遗传给自己三米的大长腿,不能看得真真切切。
从楼上望去,厮打着的小夫妻在一圈圈人墙的中心,像是一个大型的露天拳击比赛的现场。
这时,从西面来了个着一身黑衣的瘦小老人,自行车一扎,挤进人群。
而此时,女人睡着地上抓住男人的衣领,男人正骑跨在女人身上,扇她耳光,众人在旁边窃笑这奇特的姿势。
只见那老人一跺脚,怒道:“你们俩个,不嫌丢人啊!都打到马路上来了,也不怕人家瞧笑话!”
说着,弯腰抱起可怜的孩子,用粗糙的手擦着孩子的鼻涕眼泪。小脸口个子各自同时松开了对方,站起身来。
老人挥着手,对周围的人喊道:“散开,散开,该干嘛干嘛去吧!”人群慢慢地散开着。老大从老人手里接过孩子,他老婆则一声不响地顺着大路向南走去。老大赶紧抱着孩子追上去了。
人们议论纷纷。
“这老头是谁呀?”
“不知道,可能是他家亲戚吧!”
“嘁,不能过就离婚,天天闹得四邻不安的!”
“唉,她婆婆也不是好惹的!”
不久,人们的话终于应验了:老大离婚了。老婆没有要孩子,自己一个人到深圳打工去了。
后来,有人见到她浓妆艳抹地走在大街上,显得比以前年轻漂亮多了。
老大搬出去住了,孩子交给他妈带着,很少见他回来了。
6
然而,楼上也似乎并没平静多久。为了躲避家里的琐事和母亲的唠叨,老二经常打牌,久而久之,竟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以至于彻夜不归,有时连班也不上。
队长打电话询问,他妈这才知道他在赌博。回家来,面对着父亲的遗像和母亲的痛哭,他悔悟了,拿起菜刀来,发誓要剁掉自己的一根手指,假如在进赌场的话。
有段时间,他的确改变了很多。积攒了一些钱,准备结婚了。老二继承了父亲的优点,身材高大,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并不乏女孩喜欢。
去年,他终于结婚了。二儿媳不和婆婆吵闹,只是冷冷地,不大理她,不吃她做的饭。儿子不在家,两个人很尴尬。
一次,她讨好似的帮儿媳洗衣服,儿媳妇回来见了,一把拽下来,扔在盆里,没好气地说:“谁让你洗啦?不干不净的!”
晚上,趁儿媳不在,她想和儿子说说话,诉诉苦。儿子懒懒地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很不耐烦:“妈,你别再这么搅和事了,我可不想像我哥那样也离婚!”
“都嫌我老了,惹人烦啦!”一天下午,她倚着树,期期艾艾对邻居说。
“我想回老家,带上老奶奶。没人伺候,我得伺候啊!还有一万块钱,我还能种点地。再说,老头子死好几年了,我回家陪陪他吧。”说完,眼泪顺着瘦削的脸流下来。
一个早晨,她真的带着婆婆和小孙子回农村老家了。
她女儿来医院看病,一边挂掉水,一边和我说着话。“是我送我妈回去的。一到家,我妈就又哭了。老屋多年不住人,一院子的荒草。我和妈一边拔草,一边掉眼泪。我奶奶老糊涂了,啥都不知道。倒好,不知道伤心!傍晚,等我侄子睡了,我陪着妈给爸上坟。地很多年没种了,也是荒草连天的,我爸的坟差不多都看不见了。我哭。妈也哭,趴在坟上拉不起来。后来,邻居看见了,才把她扶回了家。”
她擦了一下眼泪,继续说道:“王医生,我也不是不想尽孝,是顾不了。老公这边的父母和我们一起住,实在住不下。不过,我把侄子又带回来了,让他在矿上上幼儿园吧。我大弟在外面胡混,根本不管孩子。二弟呢,还偷偷地赌呢!”
那天晚上,我久久无法入睡。周围一切静极了,我的心却向是被无形的东西重压着,透不过气来。
在塌陷区漫无边际的荒地里,我怎么也走不出去。在慌乱的奔跑中,突然掉进一个深深的黑洞里。就着微弱的灯光,我发现那是井下的巷道,弯弯曲曲,纵横交错。哪里是出口呢?我拼命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巷道,直到筋疲力尽。“有人吗?”我喊着,却发不出声音来。正绝望时,看到不远处有人来,近了,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啊!”我浑身冷汗涔涔地醒来。
作者:纳兰博雅
原文:《致命的垮塌》
本文参与“向茶点故事投稿”活动,发布时间开始的未来两天内,本文阅读量超过1000且点赞数不低于50,本文原作者将获得100-2000的简书贝奖励,如果你喜欢本文,就为本文助力加油吧!
参加“向茶点故事投稿”活动。文章被茶点故事转载3次,将获得简书优秀故事作者徽章一枚。投稿请戳>>向茶点故事投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