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为疫情,全国人民都憋屈在家里,刷朋友圈,不少人都说等解封了一定要去旅游,我想,要解闷,其实也不必非得去多么远的地方,就近走走看看也很不错,当然前提是你得能出去。我住的地方算是深圳的城乡结合部,附近没什么景点,地图上搜一搜,最近的一个祖师殿在民治,曾几次路过,知道只是一个古意浓郁的门框立在那里,黑漆漆常年锁着,看不清里头,露在外头的香炉也成了摆设,常年不见香火,两旁是林立的店铺,唯有它突兀地站在民福北路上,像笔直白杨林里不协调的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又像是白净的俏脸上长了颗大麻子。不晓得这祖师殿是何用处,又是何时何人所建,倘若外地人来旅游,循着地图所示找过来,怕是要气得当场吐血。
再远些,有一处叫作油松大王爷庙的,倒是香火鼎盛,在油松路跟新牛路的交叉口上,背靠一棵两百多年的古枫树,附近的村民逢年过节初一十五都来祭拜,焚香烧纸,一刻不曾冷落,日子久了,就连那棵被叫做“枫香”的古树看上去似乎都有了些灵气,满树的红绸日日在风中飘摆,寄托了人们无尽的希望和祈祷。
油松的村名,据说最早叫“楼溪”,因地处坂田南坑溪流和民治的白石龙溪流相汇之处而得名,长期被水冲刷形成无数涌沥,大约五百年前,继清湖的廖氏之后,游氏迁入此地,称“游涌”,因谐音又称“游松”,上下游分别为“上游松”“下游松”,后又因谐音将“游松”写成“油松”,然而到了今天,油松大王爷庙的名气已经在周围一带广为传播,遇上传统节日,周围的几个社区村子都有人赶过来上香,常常排起队伍来。老板一家住在福田,逢年过节也要驱车赶来,先到公司拜一拜财神,随后特意到油松的大王爷庙烧纸上香,可见这庙的名声在外。
既是庙宇,又有许多人积年累月祭拜,那庙里自然要有供奉的神灵,大王爷庙里供的是哪尊神呢?网上查了一下,大王爷庙得名于漕运之神金龙四大王(大王爷),且主供大王爷。金龙四大王,原名谢绪,生于1250年,卒于1276年,祖籍浙江杭州钱塘县。对金龙四大王的崇拜,是明清时期伴随着京杭运河的全线贯通和漕运的兴盛而产生的一种新的民间信仰,最初形成于山东运河区域,之后迅速向南北传播。
大王爷既是漕运之神,也是商业之神,庇佑信民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颇有一点类似曾经乡野常见的土地庙。土地庙又叫福德庙,是民间最为普及、分布最广的神邸,也最有群众基础,试问在中国,哪个村子能没有一座土地庙呢?
小时候看电视剧《西游记》,孙大圣找不到妖怪的时候常常一棍子杵在地上,片刻之后便有长白胡子的土地公冒出头来,给孙大圣指点迷津。土地公和山神、河神一样,都是“地方官”,庇佑一方百姓,自然对辖区内的事情了如指掌,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土地公的眼睛。相应的,村民日常生活中的事情也无一不归他管,旱涝天灾、水火人祸,在古代,只要是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人们都寄希望于土地老爷。村里有新生的婴孩,要去土地庙祭告一声,破土动工要拜一拜,粮食丰收了要拜一拜,嫁姑娘娶媳妇都要拜一拜土地公,直到人死发丧,棺材入土之前也要抬着去土地庙前走一遭,让神灵见证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仿佛只有在土地公那里留了底,生与死都才能安稳。
土地公在神灵的圈子里是最底层的存在,在所有的神仙里面,与之地位相当的只有灶王爷,就是那位上天述职都要靠老百姓在灶里加把火现做一团云的干瘪小老头儿,人们供奉灶王爷是为了吃饱喝足,在久远的古代,温饱是最难得的追求,而温饱的实现只有依靠土地,收获足够的粮食,于是人们对土地的供奉格外诚心。土地又被称为“社神”,周朝之后以二十五户为一社,建立社坛供奉本地社神,这是最早期的土地公,由此可见土地的管辖范围多么狭小,实在是芝麻粒大的小官,如今虽然涨了些职权,也不过是一个村落而已。土地庙是最亲民的神邸,也是最简陋的祭祀建筑,没有任何一个牵扯到民众信仰的建筑物会像土地庙这般简陋寒酸,不论是佛教的庙宇还是道家的道观,不论是大雄宝殿还是武当金顶,哪一个不是修建得金碧辉煌大气磅礴。祭祀建筑是信仰的门面,要体现一个宗教的气派,彰显气派的建筑最为直接。湄洲的妈祖庙正殿偏殿加起来有五组建筑群,楼阁屋舍近百,可谓画栋雕梁金碧辉煌,被人戏称“地上龙宫”,其后分灵出去的两千多座妈祖庙也无不彰显着富贵堂皇,同样是在南方保佑一方水土,隔壁的土地庙简直入不了眼。
土地公隶属道教还是佛教,民间说法不一,但可以统一意见的一点是土地公掌管一方福泽之事,在老百姓的心中地位极高,正因此,土地庙的寒酸才显得不可思议。八十年代的北方农村,许多村里的土地庙都是几十块红砖搭起架子,片瓦遮顶,土地公的塑像更是极尽抽象艺术之所能,稻草人上糊两把黄泥,连五官都看不清,有些索性直接竖一块木牌位,写上“土地”二字,更有一些仅仅几片石板搭起来,里面连个香炉都没有,可怜得很。在此之前,土地庙曾作为“封建四旧”被打砸,后来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结束,土地公跟着许多人一起被平了反,于是全国各地的村民们开始重修土地庙,不少土地庙也鸟枪换炮,有了碧瓦红墙,有了门框楹联,譬如“莫笑我老朽无能,许个愿试试;哪怕你多财善贾,不烧香瞧瞧”、“黄酒白酒都不论,公鸡母鸡只要肥”,颇有意思。
作为百姓的日常守护神,土地庙在中华大地上衍生了无尽的传说故事,每一个传说都跟当地的民生息息相关,在惩强护弱的故事中,神灵只占些微的成分,多数还是在说人,就连土地公的出身也多是以当地古代的名人轶事为模板重加演绎。譬如关于土地庙又称“福德庙”的由来,说周朝有位官吏叫张福德,为官廉正,勤政爱民,活了一百多岁,后来有个贫户祭拜他而由贫转富,百姓竞相膜拜,尊为“福德正神”。潮汕人、客家人称土地公为"伯公",又叫伯益公,传说伯益主持开山辟路时,制服了"山中王"老虎,乡邻在山下筑"伯益公庙",以防虎害。
大王爷庙作为土地庙的一种,几经修缮,现在也是碧瓦红砖,油光闪亮,烧纸的火炉一人多高,形如葫芦,刷着红漆,厚重古朴的香炉里日夜燃香不断,土地公重新塑了金身,穿红挂绿一脸喜气端坐在小庙里,虽不乏香火,然而与那些圈起来售票供人参观的庙宇殿堂想比,却也只是个一人多高的寒酸小庙,实在算不得一个隆重的景点,又因为交通部门的介入,在外围立起一圈将近两米的铁栏杆,严严实实给圈了起来,路过时就更没有观摩的欲望。但这并不影响当地人来祭拜的执着,广东人爱拜神,尤其潮汕人,拜财神拜宗祠是出了名的勤快和郑重,这是宗族文化和祭祀文化的延续,在北方,这种文化已经淡薄了许多,前几年稍稍有些复兴的孔庙大祭也只维持了两年的热度,现在关注的人渐少,且孔府早已不是孔家人一家的孔府,而是全国人的孔府,这样的祭祀就掺杂了许多其他的因素,与南方延续下来的宗族祭祀相差甚远。
在北方,即便是深受儒家文化熏染的山东,祠堂也已经不多见,即便有,祠堂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也早不如当年,甚至很多都是作为文化遗产勉强保留下来,真正的宗族祭祀很少见,倒是在广东很寻常。
油松本来有宗祠一栋、家祠三栋,庙宇、书室各有祠堂,现在则只剩下上油松村的游氏家祠。地图上搜索,会发现在坂田尚有诸如叶氏宗祠、张氏宗祠、郑氏宗祠、刘氏宗祠、邹氏宗祠、黎氏宗祠、曾氏宗祠、何氏宗祠、廖氏宗祠,这许多,客观上说,油松大王爷庙的功能兼具宗族祭祀和祭拜财神,比寻常的土地庙还要全能一些。
不知道是谁家先把搬家遗弃的财神像挪过来,蹭了土地公的香火,一道接受乡邻的祭拜,自此之后,大王爷庙旁边的财神越聚越多,各种形态都有,且大都带着完整的神龛香炉,这里俨然成了财神聚会的地方,旁边两米高的大香炉日日烟云缭绕,给前来祭拜的村民平添几分神秘气息。
墙倒了可以再建,庙旧了可以翻新,人有生老病死,树有四季枯荣,可以预见的是,大王爷庙并不理会眼前的道路从土石变成了柏油,也不理会周围的旷野变成楼群,见惯了人世间的离别悲欢,神灵终究会显现冷漠的一面。和中华大地上千千万万耸立在乡野的土地庙一样,大王爷庙承载着一个家族五百年的过往,也承载着这个家族的未来,更有远近许多信民世代的期望与祝福,他不会因为外界的沧海桑田将自己放逐在历史的洪流中,也不会因为个人的喜好而沦陷在岁月的长河里。村庄消失在高楼迭起的年代,最后一抹乡土一寸一寸融进城市,土地公端坐在自己的庙堂里冷眼旁观,时光流逝,人来人往,天空依旧是多年前的天空,但这块土地已几经轮回,唯有神灵在人间独自凝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