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龙应台“人生三书”之三
龙应台
[代序]你来看此花时
她是个一辈子爱美、爱首饰的女人。那一天晚上,父亲在医院里,她把我叫到卧房里,拿出这一个盒子,把首饰一件一件小心地放进去,说:“给你。” 我笑着推开她的手:“妈,你知道我不戴首饰的。你留着用。” 她停下来,看着我,一时安静下来。 我倒是看了看她和父亲的大床,空着—父亲不知还回不回得来。床头墙上挂着从老家给他们带来的湘绣。四幅并排,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淡淡的绯红黛青压在月白色的丝绸上,俯视着一张铺着凉席的双人床。天花板垂下来的电扇微微吹着,发出清风的声音。这房间,仍旧一派岁月绵长、人间静好的气氛。【想起母亲做手术的时候将手上带了几年的玉镯往我手上一扣的情节,虽然知道是因为生病的人不适宜带玉,但那一刻还是特别难受。】
她幽幽地说话了:“女儿,与其到时候不知道东西会流落到哪里,不如现在清清醒醒地交给你吧。”
我喜欢走路。读书写作累了,就出门走路。有时候,约个可爱的人,两个人一起走,但是两个人一起走时,一半的心在那人身上,只有一半的心,在看风景。要真正地注视,必须一个人走路。一个人走路,才是你和风景之间的单独私会。
真正能看懂这世界的,难道竟是那机器,不是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是不是因为,在大陆的集体心灵旅程里,一路走来,人们现在面对的最大关卡,是“相信”与“不相信”之间的困惑、犹豫,和艰难的重新寻找?
曾经相信,曾经不相信,今日此刻也仍旧在寻找相信。但是面对时间,你会发现,相信或不相信都不算什么了。因此,整本书,也就是对时间的无言,对生命的目送。
I 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与父母的关系,只是走在归途上的一次相遇。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忽然就难过起来,这样亲密的关系,居然也只能相遇一次,且竟然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们是幼稚园的毕业生,但是他们还不知道一个定律:一件事情的毕业,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身子愈来愈瘦,脚步愈来愈轻,声音愈来愈弱,神情愈来愈退缩,也就是说,人逐渐逐渐退为影子。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
你怎么会从台北来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过热牛奶,继续探询,“如果你是我的雨儿,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呢?你是不是我养大的?是什么人把你养大的呢?”【每次被母亲气得脾气起来了就想:我再也不管你了,再不回家了。可是去年她去做检查,医生建议做手术,说她这种病一旦转为癌症,也就两三个月的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哇”的一声就哭出来。而她居然不肯做手术,劝她劝得哭了几次,她还笑话我爱哭,可我也就在她和爸爸面前哭。】
我递过一把为他预备的伞,被他拒绝。“这么小的雨。”他说。“会感冒。”我说。“不要。”他说。细细的飘雨濡湿了他的头发。 我顿时失神;自己十七岁时,曾经多么强烈憎恶妈妈坚持递过来的雨伞。【十七岁的我会主动淋雨,除非特别大的雨,不然绝不打伞。】
华飞说,高二德文课正在读《少年维特的烦恼》,课堂上讨论“喔?老师怎么说?”我兴味十足地看着他—我也是高二的时候读这本书的呀,在一九六九年的台湾,一边读歌德,一边读琼瑶。一七七四年《少年维特的烦恼》出版后,说是有两千个欧洲青年效法维特为爱自杀。拿破仑在东征西讨的杀伐中,总是随身携带着这本爱情小书。 “你一定不相信老师怎么说的,”华飞笑着,“老师跟我们说:你们可不要相信这种‘纯纯’的爱。事实上,爱情能持久多半是因为两人有一种‘互利’的基础。没有‘互利’的关系,爱情是不会持久的。”【赞同这种说法。这种互利不是摆在明面上的物质上的估互利(虽然在现在,很多声称是因为爱情而结合,实际上是因为物质条件),更多的是精神层面上的互利,一定是对方有某个地方让你的精神世界感觉到满足,才能够产生所谓的“爱”。】
“老师跟我们说:你们可不要相信这种‘纯纯’的爱。事实上,爱情能持久多半是因为两人有一种‘互利’的基础。没有‘互利’的关系,爱情是不会持久的。”
她说的“事”,是她前夫至爱导演杨德昌的死。她说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自己,谁可能知道?一个曾经爱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别,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许诺,哪一首歌,是在为自己做永恒的准备?
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曾经三十天蛰居山庄,足不离户,坐在阳台上记录每天落日下山的分秒和它落下时与山棱碰触的点的移动。【想起某年在山中借住两位隐居道者观中的事,每天清晨起床,看道家典籍,或者看两位道者劳作,晚间听他们读经,悟道。三天后下山时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了这个世界。】
有一种寂寞,身边添一个可谈的人,一条知心的狗,或许就可以消减。有一种寂寞,茫茫天地之间“余舟一芥”的无边无际无着落,人只能各自孤独面对,素颜修行。
曾经相信过爱国,后来知道“国”的定义有问题,通常那谆谆善诱要你爱国的人所定义的“国”,不一定可爱,不一定值得爱,而且更可能值得推翻。
曾经相信过爱情,后来知道,原来爱情必须转化为亲情才可能持久,但是转化为亲情的爱情,犹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块—它还是那玲珑剔透的冰块吗?
譬如李叔同圆寂前最后的手书:“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相信与不相信之间,令人沉吟。
他谈做人的道理,因为,那是个有“座右铭”的时代:我们的书桌都有一张透明的玻璃,玻璃下面压着对自己的提醒、勉励、期许。我们的日记本里,每隔几页就有一张人生格言语录。
“孩子们,今天十二岁的你们,在四十年之后,如果再度相聚,你们会发现,在你们五十个人之中,会有两个人患重度忧郁症,两个人因病或意外死亡,五个人还在为每天的温饱困难挣扎,三分之一的人觉得自己婚姻不很美满,一个人会因而自杀,两个人患了癌症。
你们之中,今天最聪明、最优秀的四个孩子,两个人会成为医生或工程师或商人,另外两个人会终其一生落魄而艰辛。所有其他的人,会经历结婚、生育、工作、退休,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 “你们之中,今天最聪明、最优秀的四个孩子,两个人会成为医生或工程师或商人,另外两个人会终其一生落魄而艰辛。所有其他的人,会经历结婚、生育、工作、退休,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尔的兴奋和沉默的失望中度过每一天,然后带着一种想说却又说不来的‘懂’,做最后的转身离开。”【这两段话看得很难过。看似很简单得叙述,却证实了世事无常,命运无常。】
她不怒则已,一怒而开骂时,正气凛然,轰轰烈烈,被骂的人只能抱头逃窜。
家萱说,我记得啊,我妈管我管得烦死了,从我上小学开始,她就怕我出门被强奸,到了二十几岁还不准我超过十二点回家,每次晚回来她都一定要等门,然后也不开口说话,就是要让你“良心发现,自觉惭愧”。我妈简直就是个道德警察。【我妈也这样,所以大学之前几乎没有过在同学家睡的经历,同村的除外。】
她回到了‘文革’时期。年轻的时候,她是工厂里的出纳,被拖出去打,让她洗厕所,把她剃成阴阳头—总之,就是对人极尽的侮辱。”在你最衰弱的时候,却回到了最暴力、最恐怖的世界。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心中渐渐有一分明白,如月光泻地。
我有一种乡下人特有的愚钝。成长在乡村海畔,不曾识都会繁华,十八岁才第一次看见同龄的女生用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才发现并非所有的女生都和我一样,早上起来只知清水洗素颜。在台南的凤凰树下闲散读书,亦不知何谓竞争和进取;毕业后到了台北,大吃一惊,原来台北人人都在考托福,申请留学。这种愚钝,会跟着你一生一世。在人生的某些方面,你永远是那最后“知道”的人。譬如,年过五十,苍茫独行间,忽然惊觉,咦,怎么这么多的朋友在读佛经?他们在找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会发现他们的秘密,是因为我自己开始求索生死大问,而愚钝如我会开始求索生死大问是因为父亲的死亡,像海上突来闪电把夜空劈成两半,天空为之一破,让你看见了这一生从未见过的最深邃的裂缝、最神秘的破碎、最难解的灭绝。
可能在某个微雨的夜晚,一盏寒灯,二三饮者,在觥筹交错之后突然安静下来,嗒然若失,只听窗外风穿野林肃肃,山川一时寂寥。【我比较喜欢这种的氛围】
有三种法,于诸世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放手有时,保持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难的是,你如何辨识寻找和放手的时刻,你如何懂得,什么是什么呢?
还有我自己,总是有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字,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风景,想不完的事情,问不完的问题,爱不完的虫鱼鸟兽花草树木。忙,忙死了。【也有我,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字,学不完的知识,听不完的歌,做不完的手工,拍不完的流云。】
所谓兄弟,就是家常日子平淡过,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各自做各自的抉择和承受。我们聚首,通常不是为了彼此,而是为了父亲或母亲。聚首时即使促膝而坐,也不必然会谈心。即使谈心,也不必然有所企求—自己的抉择,只有自己能承受,在我们这个年龄,已经了然在心。
有一段初始的生命,全世界只有这几个人知道,譬如你的小名,或者,你在哪棵树上折断了手。
在那里,他成为时代的孤儿,堕入社会底层,从此一生流离,半生坎坷。当他垂垂老时,他可以回乡了,山河仍在,春天依旧,只是父母的坟,在太深的草里,老年僵硬的膝盖,无法跪拜。乡里,已无故人。
我会陪他吃难吃的机舱饭。我会把面包撕成一条一条,跟空中小姐要一杯热牛奶,然后把一条一条面包浸泡牛奶,让他慢慢咀嚼。他颤抖的手打翻了牛奶,我会再叫一杯,但是他的衣服不会太湿,因为我会在之前就把雪白的餐巾打开铺在他胸口。 下机转机的时候,我会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任何人从我们身边挤过而且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故意给我们看,我会很大声地对他说:“你有教养没有!”【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感觉我可能还不太能够体会。这或许源于父母还未入老年的缘故。所以与他们之间的相处,还是磕磕碰碰居多,尤其母亲性子太急燥而我慢吞吞,总不让她满意。吵架的时候连“断绝关系”都能说得出,可她不肯听医生的话去做手术,却又急得当场就哭。亲情真是种奇妙的感情。】
我们拼命地学习如何成功冲刺一百米,但是没有人教过我们:你跌倒时,怎么跌得有尊严;你的膝盖破得血肉模糊时,怎么清洗伤口、怎么包扎;你痛得无法忍受时,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别人;你一头栽下时,怎么治疗内心淌血的创伤,怎么获得心灵深层的平静;心像玻璃一样碎了一地时,怎么收拾?
这么常地来来去去,这么常地说“你保重”,然而每一次说“保重”,我们都说得那么郑重,那么认真,那么在意,我想是因为,我们实在太认识人生的无常了,我们把每一次都当作可能是最后一次。
这些是牵挂你的人慷慨赠予你的时光和情感;有时候,是你牵挂别人。一个才气纵横的人中风昏迷,经月不醒。你梦见他,梦见他突然醒来,就在那病房床榻上,披衣坐起,侃侃而谈,字字机锋。他用中文谈两岸的未来,用英语聊莎士比亚的诗。醒来,方知是梦,天色幽幽,怅然不已。
但是,总是别人牵挂你、照顾你的时候多。他,有时是她,时不时来一个电话,电话絮絮讲完了,你轻轻放下听筒,才觉得,这其实是个“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的电话—什么事都没有,扯东扯西,只不过想确认一下你还好,但是一句思念的话,都没有。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这很文艺了。其实真要用文字来说什么是家,反而不知道要怎么描述。
当场被读者问倒的情况不多,但是不久以前,一个问题使我在一千多人面前,突然支吾,不知所云。 他问的是:“家,是什么?” 家是什么,这不是小学二年级的作文题目吗?和“我的志愿”、“我的母亲”、“我的暑假”同一等级。怎么会拿到这里来问一个自认为对“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早有体会的人? 问者的态度诚诚恳恳的,我却只能语焉不详蒙混过去。这么难的题啊。 作为被人呵护的儿女时,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早上赶车时,有人催你喝热腾腾的豆浆。天若下雨,他坚持你要带伞。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
作为被人呵护的儿女时,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早上赶车时,有人催你喝热腾腾的豆浆。天若下雨,他坚持你要带伞。烫的便当塞在书包里,书包挎在肩上,贴身还热。周末上街时,一家四五口人可以挤在一辆机车上招摇过市。放学回来时,距离门外几尺就听见锅铲轻快的声音,饭菜香一阵一阵。晚了,一顶大蚊帐,四张榻榻米,灯一黑,就是黑甜时间。兄弟姊妹的笑闹踢打和被褥的松软裹在帐内,帐外不时有大人的咳嗽声,走动声,窃窃私语声。朦胧的时候,窗外丝缎般的栀子花香,就幽幽飘进半睡半醒的眼睫里。帐里帐外都是一个温暖而安心的世界,那是家。
和人做终身伴侣时,两个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家,也就是两个人刚好暂时落脚的地方。
渴望安定时,很多人进入一个家;渴望自由时,很多人又逃离一个家。渴望安定的人也许遇见的是一个渴望自由的人,寻找自由的人也许爱上的是一个寻找安定的人。家,一不小心就变成一个没有温暖、只有压迫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固然荒凉,但是家却可以更寒冷。一个人固然寂寞,两个人孤灯下无言相对却可以更寂寞。
一有儿女,家,就是儿女在的地方
冬夜的街,很黑,犬吠声自远处幽幽传来,听起来像低声呜咽,在解释一个说不清的痛处。
空荡荡的街,只有我,和那生了我的女人
外省难民家庭,在流离中失去了一切附着于土地的东西,包括农地、房舍、宗祠、庙宇,还有附着于土地的乡亲和对于生存其实很重要的社会网络。因为失去了这一切,所以难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掷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头。他们仿佛发现了,只有教育,是一条垂到井底的绳,下面的人可以攀着绳子爬出井来。
母亲,原来是个最高档的全职、全方位CEO,只是没人给薪水而已。
孩子大了,我发现独自生活的自己又回头变成一个不会烧饭做菜的人,而长大了的孩子们却成了美食家
我说:“好,我学会了,以后可以做给你吃了。” 儿子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要你做给我吃。你还不明白吗?我是要你学会以后做给你自己吃。”【好暖啊,觉得安德烈好萌】
你的自觉慢慢被培养起来。走在人潮汹涌的台北东区或香港旺角,你停下脚步一抬头,就看见,那人潮里一张一张面孔都是青年人。
我就想到一个办法:我组织了一个“爱生”俱乐部。大家非常详细地把所有他绝对不愿意再活下去的状况一一列出,然后会员们互相执行
弟弟踱了过来,我们默默对望;是的,我们都知道了:妈妈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个有邮递区号、邮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在那个时光的笼罩里,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闹、厨房里正传来煎鱼的滋滋香气、丈夫正从她身后捂着她的双眼要她猜是谁、门外有人高喊“限时挂号拿印章来”……
她一客气,我就知道,她不知道我是谁,以为我是个善意的陌生人了。于是我说:“妈妈,我是你的女儿,小晶。你看看我。”
这年头,年轻记者的笔愈来愈差。仅只是把“日以继夜”改为“夜以继日”都招来诧异的眼光。年轻人觉得:这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家都这么说。总编辑在处理这些基本作文时,总是用一种既生气又无奈的眼光看着记者的背影。
怎么就知道,你活得比我长呢?时间才是最后的法官。
有这么一大批十几二十岁左右的人类,在他们广阔的、全球覆盖的交友网络里—这包括电邮、MSN、Facebook、Bebo、Twitter、聊天室、手机简讯等等,“母亲”是被他们归入spam(垃圾)或“资源回收筒”那个类别里去的。简直毫无道理,但是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前面看得笑,后面看得眼眶湿润。我母亲不这样,爱吃不吃,更不会提醒我多穿衣服,反倒生病了就会骂我穿少了,家务活还是要照干。所以我两之间没多少温情。
她说:“那下次试试鲑鱼。你现在不多吃也好,我们反正要去餐厅。” 我说:“好,可以走了。” 她说:“你不多穿点衣服?” 我说:“外面不冷。” 她说:“你加件外套吧。” 我说:“外面不冷。” 她说:“考虑一下吧。我要加件外套呢。” 我说:“你加吧。外面真的不冷。” 她说:“我帮你拿一件?” 我说:“我刚刚出去过,妈妈,外面真的一点也不冷。” 她说:“唉,好吧。等一下就会变冷,你这么坚持,等着瞧吧,待会儿会冻死。” 我们就出发了。到了餐厅,发现客满,要排很长的队。这时,妈妈就说:“我们还是去那家海鲜馆
小姐,我只能告诉你如何使这里头的‘数字’增加,却无法告诉你如何使这数字的‘价值’增加。”数字,不等同价值。也就是说,同样是一千万元,我可以拿去丢进碎纸机里绞烂,可以拿去纸扎八艘金碧辉煌的王船,然后放一把火在海面上烧给神明,也可以拿去柬埔寨设立一个艾滋孤儿院。
原来,这两本存折之间,是有斩钉截铁的反比关系的。你在那一本存折所赚取的每一分“金钱”的累积,都是用这一本存折里的每一寸“时间”去换来的。而且,更惊人的,“金钱”和“时间”的两种“币值”是不流通、不兑换、不对等的货币—一旦用出,你不能用那本存折里的“金钱”回头来换取已经支付出去的“时间”。任何代价、任何数字,都无法兑换。
我在“金钱”上愈来愈慷慨,在“时间”上愈来愈吝啬。“金钱”可以给过路的陌生人,“时间”却只给温暖心爱的人。
幸福就是,生活中不必时时恐惧。
幸福就是:我们又安然度过了这一天。最平常的事,其实就是幸福,但看你自己如何去定义它。
黑沉沉的海上,满缀着灯火的船缓缓行驶,灯火的倒影随着水光荡漾。十五岁的少年正在长高,脸庞的棱角分明,眼睛清亮地追问你世界从哪里开始。两个老人坐在水池边依偎着看金鱼,手牵着手。
幸福就是,早上挥手说“再见”的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来了,书包丢在同一个角落,臭球鞋塞在同一张椅下。
我坐在那儿发慌:回忆像甜苦的烈酒,使他两眼发光,满蓄的感情犹如雪山融化的大河涌动,我们该谈下去谈下去,彻夜谈下去不要停。可是他猛烈地咳嗽,不得不硬生生地煞住:好,今天就到这里吧。
房子静悄悄的,时间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间,物走星移。
如果这个世界这个世纪的种种残忍和粗暴不曾吓着你,此去的路上也只有清风明月细浪拍岸了。不是渐行渐远,而是有一天终要重逢;你的名字,清楚地留在世纪的史记里。
Ⅱ 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
从我高高的阳台到平躺着的大海水面,是一片虚空。所谓空,当然其实很挤,就是说,有夕阳每天表演下海的慢动作,有岛屿一重又一重与烟岚互扯,有黄昏时绝不迟到的金星以超亮的光宣传自己来了,有上百艘的船只来来去去,有躁动不安的海鸥上上下下,有不动声色的老鹰停在铁塔上看着你,有忙得不得了一直揉来揉去的白云—还常常极尽轻佻地变换颜色,有灰色的雨突然落下来,有闪电和雷交织,好像在练习走音的交响曲,有强烈阳光,从浮动的黑云后面直击海面忽闪忽灭,像灯光乱打在一张没有后台的舞台上。
白居易的《琵琶行》就写到他听见的声音:“住近湓城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雍陶也曾经一边听杜鹃,一边写诗:“蜀客春城闻蜀鸟,思归声引未归心。却知夜夜愁相似,尔正啼时我正吟。”
重读秦观的《踏莎行》,简直就是典型的忧郁患者日志:“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满脑子理学的朱熹,听了杜鹃也忍不住叹息:“不如归去,孤城越绝三春暮。”
我好奇,研究生物的李时珍会怎么说这不寻常的鸟?“杜鹃,出蜀中,今南方亦有之。状如雀鹞,而色惨黑,赤口有小冠,春暮即鸣,夜啼达旦,鸣必向北,至夏尤甚,昼夜不止,其声哀切。”
《格物总论》称杜鹃为“冤禽”。读到这两个字,我赶忙把窗关上。“冤禽,三四月间夜啼达旦,其声哀而吻血。”
《蜀志》里记载,杜鹃是望帝化身的。他把帝位让给能治水的鳖灵,后来想取回时,却不可得,于是化为“冤”鸟,整日哀啼。
有了解释,所有难以理解的事情,都能以平常心看待了。【觉得这句话有点刺目。有了解释,所以我们不去追求事实真相了,觉得这解释就是事情真相。可只是他人的言词,又如何确定其真伪呢?】
杜鹃不只出现在诗里,也出现在小说中。元朝的《琅嬛记》,读来像个完整的“病历”叙述:“昔有人饮于锦城谢氏,其女窥而悦之。其人闻子规啼,心动,即谢去。女恨甚,后闻子规啼,则怔忡若豹鸣也,使侍女以竹枝驱之,曰:‘豹,汝尚敢至此啼乎?’”
香港仔是“我村”。“我村”的意思就是,在这一个小村里,走路就可以把所有的生活必需事务办完。
有一天,他突然看着你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好像一个情人要去当兵了,担心女朋友不会煮饭。原来他要跳槽去了。
他们不见得彼此认识,很多人就坐在那儿,静默好几个钟头,但是他总算是坐在人群中,看出去满满是人,而且都是和自己一样白发苍苍、步态蹒跚的人。在这里,他可以孤单却不孤独,他既是独处,又是热闹;热闹中独处,仿佛行走深渊之上却有了栏杆扶手。
米加了一点点水,然后加点盐和油,浸泡一下。她还带来了鸭胗和干贝。熬出来的粥,啊,还真不一样,美味极了。
洗好了,她又回头去摘下一颗特别肥大的蒜头,塞进米袋里。微笑着。“这样,虫就不来了
事实上的情况发展是,只要海伦在,我连煎个荷包蛋都有点心虚了。
把四十四户人家像四十四个货柜箱一样一层一层堆叠成大楼,每一个货柜门都是关闭的,就形成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现代。作息时间不同,连在电梯里遇见的机会都不很大。我始终有“云深不知处”的感觉。【有句话是:有人呵护你的痛楚,就更疼。没有人,你欠矜贵,但坚强争气。】
”一个金头发的女人,扬扬手里的塑胶袋,说:“这个袋子,我永远放在门边,里头有护照、出生证明、结婚证书、博士证书,还有一百美金。”众人正为她的智慧惊叹不已,消防人员走了出来,说:“没事没事,误触警铃啦。”
藏在南洋杉的后面,竟是一株柚子树。不经许可就喷出满树白花,对着方圆十里之内的社区,未经邻里协商,径自施放香气。【“喷”字用得真是太好了】
抬头一看,鲜红的木棉花,一朵一朵像歌剧里的蝴蝶夫人,盛装坐在苍老的枝头,矜持,艳美,一言不发。
草木的汉文名字,美得神奇。一个数字,一个单位,一个名词,组合起来就唤出一个繁星满天的大千世界:一串红,二悬铃木,三年桐,四照花,五针松,六月雪,七里香,八角茴香,九重葛,十大功劳。不够吗?还有:百日红,千金藤,万年青。
最先为植物想名字的人,总是在植物身上联想动物:马缨丹,鼠尾草,鹅掌花,牛枇杷,金毛狗,豹皮樟,鱼鳞松,猪笼草,鸡冠花,凤凰木,蝴蝶兰,鹰不扑,猴欢喜。不够吗?还有:五爪金龙,入地金牛,铺地蜈蚣,羊不吃草。
“花间词”:白花地胆草,东方檞寄生,刺桐,水茄,七姐果;密毛小毛蕨,小叶红叶藤,山橙,岗松,痴头婆。
有时候,一个词偶然地映进眼睛,我不得不停下来思索。 “黄独”?明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这又是个什么植物?【学学!怎么你看书就真的是看而完全没有联想呢?】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中国有毒植物》是这样介绍的:黄独,又称黄药子,俗称本首乌,有毒,误食或食用过量,会引起口、舌、喉等处烧灼痛,流涎、恶心、呕吐、腹泻、腹痛、瞳孔缩小,严重者出现昏迷、呼吸困难和心脏麻痹而死亡;也有报道可引起中毒性肝炎。小鼠腹腔注射25.5g/kg块根的水提取液,出现四肢伸展、腹部贴地,6小时内全部死亡。
《本草》里的记录:“黄独,肉白皮黄,巴、汉人蒸食之,江东谓之土芋。”杜甫弯腰在雪地里挖掘寻找的黄独,显然是山药的一种。斜坡上的杂花野草,谁说不是一草一千秋、一花一世界呢。
她大咧咧地吃,热热闹闹地玩,疯疯癫癫地闹,一切放纵自然,她已经不在乎人们认不认为她美或不美。
太疼的伤口,你不敢去碰触;太深的忧伤,你不敢去安慰;太残酷的残酷,有时候,你不敢去注视。
哪个正常的人愿意“生活不怕苦,工作不怕难,战斗不怕死”?哪个正常的人愿意放弃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哪个正常的孩子不打球?
【第一章节还很喜欢她的文字,到了第二章节很抵触,觉得作者个人意见太强了,不允许读者有自己的思想一样。而且很多地方与我们所熟知的大不同。虽然历史确实会掩盖一些不美好的东西,但作者所书写,难道就是真实?总觉得作者对大陆人有偏见而且,这一整个章节的文字书写的年代应该比较早?总觉得与现在脱节。另,有些篇章并不知道作者想表达什么,有些内容放在文章里觉得很多余。(个人意见,请勿较真)】
爱默生的文字跳进眼里:“文字,应该像蒲公英的根一样实在,不矫饰,不虚伪。”好像是很普通的说法,可是这个意象,跟了我一辈子。蒲公英的根,是连着泥土的,是扎根很深的,是穹苍之下大地野草之根。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她点头。一个七十岁的老兵,被讨债的人活活打死在房间里头。 “喔,”我兴高采烈地说,“好啊,约他今晚去看房子。”【“兴高采烈”——虽然人对于神鬼之类的事有好奇心能够理解,但这四个字用来承接上一句就太刺眼了。可以换委婉一点的说法。 觉得第二大章里的好几处用词都让我觉得作者担不起外界那么大的赞美。难道是因为我年纪大了的缘故?(个人意见,请勿较真)】
佛经用来形容莲花的四个词,“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我倒觉得适合拿来形容婴儿,其纯洁光明,大概也是一致的。
Ⅲ 满山遍野茶树开花
我爸要是这么说,我肯定屁颠屁颠地就跟着走了,换我妈那就得考虑考虑了。所以我妈老说我跟我爸是统一战线。
那一头苍老的声音,怯怯地继续说:“几个老同学,宪兵学校十八期的,我们一年才见一次面。特别希望见到我的女儿,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个饭?”
你开始留意商店,有没有,专门卖适合八十岁妇人的衣服?有没有,专门想吸引这个年龄层的商店?有没有,在书店里,一整排大字体书,告诉你八十岁的人要如何穿,如何吃,如何运动,如何交友,如何与孤独相处,如何面对失去,如何准备…【想起前段日子在B站看过的一个视频,大概讲为什么很多当年是主角,有颜值有演技的35岁以上的女演员开始给没演技的小花们做配,最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没有适合中年女性的剧本。我们只想看偶像剧,只愿看小年轻们在屏幕上谈恋爱。我们刻意忽略年龄,想永葆青春,于是整容盛行,照片变成了“照骗”。 但其实,优雅地老去是另一种方式上美丽和浪漫。】
你曾经很婉转地对他说:“我四十岁了,你不必牵我的手过街。”他说“好”,到了过街,他的手又伸了过来。后来你又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已经五十岁了,你真的不必牵我的手过街。”他说“好”,到了过街,手又伸了过来。他的手,肥肥短短厚厚的,很暖。然后有一天,一个个儿很高、腿很长很瘦的年轻人,就在那光天化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很认真地对你说,“我已经十八岁了,你真的应该克制一下要牵我手过街的反射冲动。”
他老了,所以背佝偻了,理所当然。牙不能咬了,理所当然。脚不能走了,理所当然。突然之间不再说话了,理所当然。你们从他身边走过,陪他吃一顿饭,扶着他坐下,跟他说“再见”的每一次当下,曾经认真地注视过他吗?
老天,你为什么没教过我这生死的一课?你什么都教了我,却竟然略过这最基本、最重大的第一课?
天打雷劈地肯定【本来看得有点难受,天打雷劈把我的情绪都劈散了。觉得这个成语这么用太违和了。】
冰柜里取出,解冻,你再看见他,缩了,脸,整个瘪下去,已是一张干枯的死人的脸。你用无限的深情,注视这张腐坏的脸。手套,因为手指僵硬,弄了很久才戴上。你摸摸他的脚,棉鞋也有点松了,你将它穿好。你环着母亲的腰,说:“妈,你看,他穿得暖暖地走。”她衰弱得只能勉强站着,没说话。
我们不知道,当他带着宪兵连在兵荒马乱中维持秩序,当敌人的炮火节节逼近时,他怎么还会在夜里读古文、念唐诗?
人生本来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场,情再深,义再厚,也是电光石火,青草叶上一点露水,只是,在我们心中,有万分不舍:那撑伞的人啊,自己是离乱时代的孤儿,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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