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

        七月初的一个早晨，七点半前后，天气阴沉沉的，但还是热的令人喘不过气来。事实上，就在前两个小时，刚刚升起的太阳还无情的炙烤着大地。太阳像个厌世的老头子，出门不到两个小时就用大块的乌云一层一层地遮住自己的眼睛，不愿再看这人间一眼。

        Q市的文化大街，是这几年Q市政府着力打造的文明街道。“住在这里的人，应当经受文明和文化的熏陶，拥有高尚的素质。起到带动全城人民学习高尚品德的先锋作用。”大街建成时，市长严肃的宣布了这条街道的重要意义。                                               

        这条街道无论在配置和景观上都当属全市第一，街道最东边是一个牌坊似的大门，上书“文化”二字。由此向西，两列整齐的楼房依次排列在街道两边，总共五百多米长。楼房都是一边高，屋顶是红瓦组成的尖顶，屋檐略微冲出屋顶。屋顶设有老虎窗，往下一直到二楼是居民区，一楼是统一的商业区，每一个商店门口都一左一右竖起两根士兵般的罗马柱。这景观虽然整齐而肃穆，过路的人却总感到莫名的奇怪。                               

        街道路面很宽，人行道边种了梧桐树，与罗马柱交错排布。树荫中间，有一抹相当显眼的蓝色，那是这条大街唯一的一个公交车站，在街道的最西边。蓝色的塑料棚，似鸟翅盖住灰色的不锈钢支架。每天早上，许多居民都要通过这个公交车站坐车出门。
       

        八点钟， 车站上已经有了成群的人等待公车，由于两排铁栏杆的束缚，他们在燥热的空气中整齐地排着队伍。排在前头的是一个老太太，看不出年龄，浑身干巴巴的瘦，佝偻着身子，穿着一件宽松的人造棉袍子，左手拉着一个买菜用的小推车。留着一头银白色的短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努力堆出一个标准样式的慈祥笑容，她在早市上是精于与菜贩子算计的。                                   

        老太太的后几个人中站着一个身穿白色小背心，军绿色大裤衩的露着肚皮的粗糙大汉，手里拎着一袋不知是什么馅的包子，散发出淡淡肉香。这个肥汉子似乎对这种热天气有无数的抱怨，用手揪着背心扇风，嘴里小声骂着脏话。                                                   

        肥汉身后是一群身着正装的女高中生，她们上学快要迟到了，但却丝毫不紧张，瞪着画了浓妆的大眼睛叽叽喳喳地聊着娱乐圈里或是班级里的最新八卦。                                 

        她们的声音盖住了后面一家三口的聊天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大约上一年级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脸的天真，正跟个大人似的正了八经的跟父母讲老师上课传授的知识。父母看似一脸迷惑，仔细地听小姑娘讲着。

        随着时间流逝，气温越来越高，天上的乌云把热气牢牢捂在地面上，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等车的人等的不耐烦了，人群中逐渐夹杂着吵闹声，咒骂声。透过被蒸的模糊的空气，只见远处的转角，一辆周身白漆，下方有绿色装饰的公交车缓缓开过来。车厢里只有一个身着工作服，正襟危坐在驾驶位上的驾驶员，其余一个乘客也没有。人群骚动起来，这么多人显然不是每一个都能有幸坐上座位的，而任何一个人都不想成为站在车厢里的倒霉鬼，有几个穿着西服的白领想要绕过队伍，被几声脏话制止了。老太太得意的扬了扬眉毛，为自己站在队伍头一个而感到高兴。

        车子不一会就来到了这群人的面前，车门稳稳的停在老太太面前。“哐啷”一声，门打开了，一股凉气从车里窜出来，席卷过队伍里的每一个人。“空调，空调！”人群瞬间像开水壶似的炸开了，队伍也突然失去了原有的样子，人们像饿了两天没有饭吃的乞丐突然见到面包，抑或是劳累的寻宝者突然见到了金块。队伍由一条长流变成了一团乱麻，人们都想要赶紧上车，几个白领奋不顾身，冲锋在前，饿虎扑食般的挤上公车。老太太被从队伍第一个挤了出来，急忙用一只手抓住车门扶手，身子蜷缩在车门侧面，想要借力把自己拉上车。谁知从后面突然闪出一个肥汉子，论力气老太太自然不是这肥汉子的对手，只见这他无意识地轻轻一撞，老太太便再也抓不住扶手，被从车门旁边挤开，出了队伍。接着上车的是那几个女学生，她们似乎对其中一个人提到的男明星很感兴趣，叫喊着，蹦跳着，边上车还边像赞美英雄似的谈论着他的唱跳功夫。其中几个学生似乎是谈的太过入迷，居然忘了上车投币打卡。她们拖慢了上车的人流。老太太身单力薄，凭自己那一丁点力气实在没法跟别人争抢，等到队伍的最后。直到一家三口给她让了位置，她才“哼！”了一声，扶着小推车登上车门。
       

        车厢里的确比车外凉快的多，但是由于车门车窗都关着，车内空气不流通。于是空气里夹杂着男人身上的酸玉米似的汗臭味，女人们身上劣质的低级香水味。车上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只有一个女学生抢到了座位，于是其他学生就蜜蜂似的围在她身边，继续与他她聊这男星的八卦，叽喳的吵闹声有增无减。肥汉幸运的抢到边上的座位，正对着空调的吹风口，他于是感到凉爽，面露笑容，悠闲地打开手中紧握着的塑料袋，把一个巴掌大的包子放到嘴里，只一口就撕下一半。于是浓重的气味顺着空调风蔓延到整个车厢，有几个人开始抱怨弥漫着的呛鼻的韭菜味。
     

        老太太站在拥挤的乘客之间，又气又急，偌大的一个车厢，都是文明的乘客，怎么就没有人给她这尊尊老者让个座？她早就看见了坐在边上那个女学生，明明很年轻，身强体壮，然而像个虚弱的老人一样无缘无故的坐在座位上，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她觉得自己身为长者，应该以身作则，用实际行动去教育她们，让她们明白尊老爱幼的美好品德。于是她用力挤到女学生跟前，用干瘪的手指指向她们“你们这些学生，道貌岸然的，见到老人不知道让一让座吗，你们的父母是怎么教育你们的，如此不懂礼貌！”她从头到脚颤抖着用尽全力是自己发出洪亮有力的声音，她被自己的话语感动了，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一个有文明有品德的公民应当做的事情，便得意起来。几个女学生根本没发现老太太站在她们后面，此时都吓了一跳，她们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都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车上的人发出了轻轻的议论声，后排的肥胖大叔见状立即起身，整理整理背心，把自己露出的胖肚子遮住，彬彬有礼的邀请老人上他的位子坐下，“大姐，不要怪那些小孩，她们也没注意，来，这边坐。”他说。老太太未料到事情如此发展，就想到了她做这件事最初目的是要教育这些祖国未来的花朵。她于是更加生气，一张消瘦的脸气的通红，“不用你让，这些没有教养的小孩，你们不知道要尊老爱幼吗？”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散发出难以遏制的怒火，一道道青筋暴起。学生们才反应过来，像几只被鞭子抽过得绵羊，顺从地让出了座位，给老太太坐下。叽叽喳喳声消失了，车厢里安静许多。
       

        司机也忍不住了，他认为这个老人是在道德绑架，他于是愤怒的朝老太太喊:“大娘，有个座就行了，别那么多事！”老太太本来沉浸在胜利的成功感与教育的优越感之中，听见了司机的话，腾一下子站起来，她的教育一直是成功的，连她的小孙子都非常听她的话，她是在教育这些不懂礼貌的学生，而不是在找麻烦。她认为这个司机是在不懂装懂，干扰她的“爱的教育”，不尊重她作为一个长辈所处的地位。她觉得实在有必要教训他一下让他明白自己的苦心，于是组织了自己的语言，使它尽量显得得体而有礼貌，来应对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司机。然而司机却不甘示弱，毫不讲情面地怼了回来。老人气急了，一时想不出如何应对，竟是觉得自己有了力气，抡起小推车就要去砸司机。车厢里嚷骂声和小推车的碰撞声满天飞，那对夫妻赶快去阻止老人冲动的行为，车里的其他人饶有趣味的看着这一出好戏，有几个人兴奋的喝起彩来。经过几番劝说，老太太才像一个宽宏大量的胜利者似的放下了小车，得意的坐回位子上，但嘴里还是放不下，小声的咒骂着。
        车子在下一站，也就是牌坊门口停下来，老太太像威风的将军，大义凛然的走下了车。老年卡坐车是免费的，她为自己精打细算而省掉的五百米的步行路程而得意。

        车又开动了，依然是人挤人。小姑娘唱起歌来，唱的是老师昨天刚教给她的一首《上学歌》，边唱边咯咯的笑着。那对夫妻满脸充满爱意地看这他们的女儿。

        车子开出了文化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