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时节好踏春。自从魏晋时重三日被定为上巳节后,这天士子才女都会祓禊登高,曲水流觞,好不快活。难怪唐人有诗云:“万花明曲水,车马动秦川。此日不得意,青春徒少年。”
此刻虽非盛唐,此城亦非秦川,但城郊踏青盛况较之更胜一筹。这里便是汴梁城。此时大宋自澶渊之盟后,除西北偶有战事外,已是承平百年。汴京作为天下精华所在,自然是琼楼玉宇,繁华非常。
到了傍晚时分,城里华灯初放,照得街上才子佳人一身暖黄。士子们今天可谓春风得意,不枉少年。可是不少姑娘们心头却有一丝怅然,只因为没有见到他。
而他此时正斜倚在樊楼东楼二层一间屋子里的交椅上,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右手,温柔地仿佛在盯着情人一般。
“闻名天下的浪子燕青,在这种时刻,怎么光盯着自己的手啊?”
说话的女子就站在燕青身前三步远的地方,一脸娇柔,正慢慢褪去衣裳,露出紧实的大腿与雪白的肩膀,任哪一个男子看了都会无法自拔。
可是燕青偏偏不去看她,这令她很是恼火,要知道她可是名动天下的名妓崔念奴,那些世子富商能见她一面,就够他们吹嘘一辈子的了。这燕青却不为所动,莫不是眼瞎。
燕青当然不可能是瞎子,于是崔念奴嗔道:“燕郎来找我却又不愿看我,怕是人在我这,心早在李师师那里了罢。”
燕青这回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我就是来找念奴的。只不过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里是天下第一的风流之地,念奴是天下第二的神女,今儿是政和四年三月三。这一二三四全齐了,惜乎没有五。”
崔念奴哭笑不得道:“燕郎好生无趣,你看的这只手有五个指头,你用它来摸我,不就是五了吗?”
燕青恍然大悟道:“哦,我是五,那六呢?”
崔念奴气的一跺脚,索性将衣衫尽除,就向燕青倚来。
燕青突然迅速起身,袖袍一拂,就将桌子上的蜡烛熄灭,崔念奴不过刚刚靠近。
崔念奴心中一喜,还道燕青原来也是寻常男人,这么急着灭灯。但当燕青的右手碰上崔念奴坚挺的兰胸时,她的心瞬间凉了下来。
燕青手里还夹着一支小弩箭,正抵着崔念奴的心房。
“燕郎!你这是作甚么!”崔念奴愠道。
“六呢?”燕青冷冷道。
“什么……什么六?燕郎你不要闹了!”
“陆和呢?”(古音六与陆同音)
崔念奴哆哆嗦嗦说出燕青满意的答案后,燕青微一扬手将小箭收进袖子,而后顺势扶住崔念奴曼妙的身子,在其朱唇上猛地一吻。
崔念奴一怔,随即温柔地闭上了眼睛,但半晌未见燕青有其他动作,她又匆忙地睁开双眼。屋中哪里还有燕青的人影,三月的春风从被打开的窗户拂入,凉得崔念奴直起鸡皮疙瘩。
崔念奴狠狠咬着下唇,在心底羞愤地骂道:燕青你这个混蛋,他日必教你乖乖跪在我的石榴裙下。
燕青翻出樊楼后寻了一家酒肆,在门外的桌子边坐下,要了一小壶千日春及两三盘小菜,自斟自饮起来,直到更夫“咚!——咚!”的声音响起。
酒肆伙计听到打落更的声音,搓着手对唯一还未离店的客人燕青笑道:“这位相公,嘿嘿,一更天喽,小店要关门了,相公若还未尽兴,打几两回去喝可好?”
燕青看似有几分醉意,口齿含糊地答道:“好,汝且去打二两来!”
“得嘞!”伙计应道就向后厨跑去,等他再回到店外时,已不见了燕青的踪影,酒桌上歪歪斜斜排了二十多枚政和通宝。伙计骂道:“嘿?这醉猫连酒都没拿就走了。”不过好在没亏钱,伙计也就没往心上去,从肩上扯下抹布收拾了桌子搬回店内。
此时天色已黑,燕青早已爬上屋顶,通过每家每户房顶向外城南厢奔去。他轻功高强,未曾惊动一人,就连更夫与巡街的衙役也未曾发觉。
“咚!咚!”、“咚!咚!”几下打更声响过,二更天了。燕青在城东南云骑桥畔一户寻常人家的房顶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其余人家此时早已熟睡,这间屋内却还点着烛火,觥筹交错。
燕青小心翼翼地掀开瓦片的一角,俯瞰室内。只见一张普通四方木桌围坐四人,桌虽普普通通,人却非平平无奇。
坐在上座的正是陆和,当年他曾在哲宗朝任通直郎知灵寿县,于真定府作威作福,然而当今天子继位后,新党得势,被罢官的他现在不过是一介粗布青衫的中年人罢了,他这些年两鬓陡然生出星星点点的白发,神情尽是不甘与不满。
西座乃是京东西路独龙寨寨主“紫面阎罗”祝朝奉的三子“银枪公子”祝彪。祝家独龙寨雄踞山东,与河北玉麟庄并为北方诸路武林翘楚,祝朝奉三个儿子合称祝氏三杰,俱是勇武无俦,年轻有为。
东座乃是河东路豪杰“陆地追风小陈平”田虎的侄子田实,田实肥肥胖胖,没有什么本事,但田虎武功甚高,不惧“玉麒麟”卢俊义与“紫面阎罗”祝朝奉。
末座乃是江湖怪杰“擎天柱”鲍佩松的大弟子“顶梁柱”任原,身材魁梧,擅长相扑罕逢敌手。
人在世上,传闻的是名声,而非长相。听到一个人的名头,认出这个人来,算不得什么。然而燕青仅仅瞟了四人一眼,就当即认出,其对天下人物的侦探也着实恐怖。
田实并未察觉到屋顶有人,又举杯向陆和敬酒道:“陆大人,等您高升,可要多多关照我们呀。”
陆和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在下能够平安回到京城,觐见高太尉,全靠三位相助。今日委屈三位在这寻常小宅相聚,甚是寒碜,他日定邀请三位共赏州桥明月,同听汴水秋声。来来来,喝一杯,喝一杯。”
田实谄笑道:“今夜虽不在州桥,但这云骑桥寓意更好,说明陆大人拿云壮志将遂,直上青云之间。”
祝彪却冷冷说道:“但愿陆大人祖上庇佑,不要被云雨迷住了眼坠了下来。”
陆和脸色顿时不悦,田实也气道:“祝三哥,你这是什么话?任兄弟,你来评评理。”
任原只是将酒杯放下,一言不发。
祝彪冷哼一声,盯着陆和问道:“陆大人,你被定为元祐党人,你还记得不?”
“失官之辱,永世不忘。”
“那么高太尉还没帮你平反,你昨夜就敢露面去樊楼会崔念奴?”
田实插嘴道:“那陆大人确实错了。”
陆和擦擦冷汗,问道:“错在何处?”
田实哈哈笑道:“陆大人应该点那李师师的。”说罢又对祝彪嘲讽道:“我道是什么大事,陆大人春风得意,见一娼妓有何不可?”
祝彪不再看田实一眼,突然抬高声调喝道:“屋顶上的朋友,陆大人的行迹是那崔念奴告诉你的吧!”
陆和吓得猛地钻进桌子底下,田实也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问道:“你……你说……屋顶……有人?”
“吱”、“吱”两声,一只硕大的老鼠正从横梁上跑过。
田实长吁一口气,讥笑道:“一只老鼠把你吓得……”
话未说完,那只老鼠似被什么击中一般,夹杂一股劲力,急坠而下,直扑田实。田实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老鼠撞中脑袋,顿时晕倒过去。
与此同时,屋瓦碎了一大片,燕青飞扑而下,双掌直击祝彪。
祝彪袖袍一翻,一截银枪枪头赫然在手,向燕青右掌刺去。
燕青赞道:“不愧是银枪公子,枪不离手。”嘴上说着,手上也不闲着,燕青手中忽地变出一只小箭。
小箭与枪头一碰,发出清脆的声音,燕青趁势荡开,稳稳落地。
“好俊的轻功。阁下何人?”祝彪道。
“你的耳力也不错。”燕青淡淡道,但对自己的姓名却不吐一字。
祝彪侧头对任原道:“任兄弟,我等受陆大人所托,正为此时。你我二人合力拿下此贼。”
任原还是一动不动。
祝彪忽然满腹疑惑道:“难道你是内应?”
燕青不等任原答话,突然向祝彪射出一只弩箭。祝彪用枪头一格,但有一半精力仍在防备任原,动作慢了一步,被紧迫上来的燕青一掌拍中肩头。
祝彪猜想任原已经叛变,以一敌二,恐落下风,遂无心恋战,骂道:“好贼子,他日独龙寨必讨个说法!”同时飞身从窗子钻出,没于黑夜。
任原这时才缓缓站起,脱去衣袍,露出短打劲装与一身横肉。
“你刚才为什么不出手?”燕青道。
“我以为你能猜到。”任原依旧面无表情道。
“我确实猜到了。”
“哦?”任原这才微微露出惊奇的神色。
“田虎与祝朝奉皆有志于称霸武林,所以力保陆和。而尊师鲍前辈不似他们家大业大,扶持陆和毫无益处,还要开罪蔡京一党。所以尊师派任兄弟假意护送陆和,实际是为了陆和身上那幅宝图。”燕青笑道。
“你也知道宝图。看来我们难免一战了。”任原又恢复了可怕的冷静,冷冷道。
燕青却从桌上抄起一杯酒,痛快饮下,笑道:“我们不必打,至少现在不行。”
“为何?”
燕青一指桌子底下,讪笑道:“请陆大人先将宝图取出,在下好与任大哥一决胜负。”
“不错!”任原俯身将陆和从桌底揪出,丢在座位上,逼问道:“宝图呢?”
陆和此时再也躲避不了,索性一仰头,倒有几分骄傲道:“尔等敢打我的主意,我可是旧党清流!”
与清癯的陆和相比,任原高大得就像一座铁塔,但任原被这么一诘问,竟然不知如何作答,方才的威猛劲全不知哪里去了。
司马光、苏轼、黄庭坚等名臣文豪都被定为元祐党人,故旧党虽官场失意,但自比清流,谁若是对清流动手,传到江湖上,不免被人讥笑。
燕青却冷冷说道:“难道旧党就个个干净吗?”
陆和指着燕青,气道:“你怎敢……”
燕青毫不客气地打断道:“陆大人当年第一天就任知县,第二天尽废新法,不给百姓适应时间,以严刑峻法强推之,弄的多少户百姓家破人亡,就为了换得朝廷对你的一句褒奖。你,干净吗?“
任原也在一旁说道:“我听师父说过,治国如烹小鲜,陆和你这火未免太大了些。”
陆和不甘道:“军国大事,你们这些升斗小民知道什么。”
“那么陆大人在灵寿县大肆敛财,又做摸金校尉,这总不干净了吧。”燕青才说罢,任原就上前一把抓住陆和衣襟,喝道:“就你也配自称清流!说!辽帝宝图在哪!”
陆和被任原拎起,双脚乱蹬,嘴上也疾呼:“我……我哥哥是都虞候,你们敢动我?”
燕青忽然大笑起来。
任原疑惑道:“你笑什么?”
燕青又笑了两声,说道:“这厮的哥哥叫陆谦,当初他们两兄弟约定一个投新党,一个投旧党,这样陆家永远有官做。现在陆和被一撸到底,陆谦投靠蔡京做到了都虞候,两兄弟一个不甘处境,一个不再相认。你想想看,陆谦若是真肯帮这厮,这厮还用委托田家与祝家偷偷摸摸进京么?”
任原笑得颤了颤,说道:“狐假虎威,着实可笑。”
陆和还不肯死心,又道:“我已面见高太尉,你们敢动我就不怕得罪他老人家么!”
任原拎着陆和往桌上一摔,盘子、酒杯纷纷震落,有的砸到了田实身上,其实田实早已转醒,但哪里敢吱声,于是继续装昏。
任原冷笑道:“少拿高俅来唬人,他们这些当大官的,说话全当放屁。守不守诺言,全凭自己说了算。你贿赂他,我看你是白花钱!”
陆和却咯咯笑了。燕青的心瞬间凉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任原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回事?”
燕青遗憾地说道:“这厮怕不是已将宝图献给了高俅。”
陆和虽然躺在桌子上,满身污渍,但骄傲道:“你猜的不错,宝图已被我献给了高太尉。但你还是小看了我。”
“哦?”燕青轻问一声。
“我知道你是谁。”陆和道:”你就是‘玉麒麟’卢俊义的义子,‘浪子’燕青。我说的没错吧,少庄主。”
任原惊异地望着燕青,燕青只是淡淡说道:“陆大人从何得知?”
陆和得意道:“田家、祝家与你们玉麟庄在北方武林三足鼎立,要说你们三家有谁对辽帝宝图不屑一顾,我是不信的。如今田家与祝家选择巴结我,只有你们玉麟庄还没有动作,我能不提防小心么。再说,能从崔念奴口中要出话来,除了你这个浪子,还能有谁?”
燕青叹气道:“看来名头太大也不是好事。”
任原举起碗大的拳头,对陆和骂道:“你这厮敢耍我。”
陆和却镇定笑道:“任大侠,当心你的拳头,如果明天我没能去到白虎堂的话,高太尉可是会着急的。”
燕青心知再纠缠下去也无益处,遂向屋外疾掠而去。
夜风呼呼,夜月皎皎,但是燕青心里并不平静,他倒没有悔恨被陆和摆了一道,他只是在心底反复思量:要不要利用那个人。那个人正年轻,有英气,富有激情,堪称义气,就像自己一样,但他对江湖懵懂无知,要不要利用他。
还在这样想着,燕青已从街巷屋顶穿梭到了城东旧曹门街的北山子茶坊,他贴在二楼窗前,用手轻扣楠木窗棂,一慢两紧一慢,发出“咚”、“咚咚”、“咚”的细微声音。
片刻过后,屋内传出极细小的三下击掌声,耳力不佳的人决计听不到。但燕青能,他又敲了四下窗棂,这次是三紧一慢,“咚咚咚”、“咚”。
最后一音刚,窗户忽地打开,燕青毫不犹豫,当即钻入。一旦燕青入房,窗户又立即合上,前后不过一眨眼之间。
屋内漆黑一片,无人点灯。一个有些沙哑的中年声音问道:“少庄主何以如此急迫?”
燕青摸到椅子坐下,有点沮丧道:“点子扎手。”
“宝图在哪?”
“白虎堂!”
那人倒吸了一口气,半晌说道:“你暴露了?”
燕青“唉”了一声道:“被那厮猜到了。倒小瞧了那厮。”
那人又道:“不是那厮厉害,是高俅老贼有手段,以那厮为诱饵,捉住了我们的把柄。”
燕青也道:“明天一早我就出城。你在京城千万低调行事,避避风头。”
“少庄主,您就放心吧。至于宝图,那都是命,您也别再惦记了。”
“不。我还有一个办法。”燕青以往想出办法时都是欢愉的,这次却有几分难过。
“什么法子?”
“明日一早帮我引那个人来。”
“谁?”
“那个能进白虎堂的人。”燕青说到这更难过了。
“我本以为他是你朋友。”那人感叹道。
“他确实是我朋友。”燕青每一个字都极其难过。
那人也不再问话,安排燕青在温暖舒适的床睡下。燕青也睡得极安稳,就像浪子回到了家。
翌日,清晨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纸洒在燕青脸上,与其俊秀的脸庞相得益彰。昨日的疲劳犹如一位姑娘,轻声挽留这位浪子不要起床。这时茶坊一楼传来的声音好比焦急的马儿,催促燕青赶紧上路。
这声音是茶坊说书人讲书的声音:
“太祖爷命曹彬为西南南路行营都部署,潘美为都监,曹翰为先锋,领大兵十万,往伐江南。这太祖爷郑重告诫曹彬道:‘江南的事,全权委卿办理,金陵城陷之日,慎勿杀戮!’且取佩剑授曹彬道:‘卿将此剑去,副将以下,倘有不从命的,卿以此剑斩决之。’曹彬领命受剑而出。潘美等听了太祖爷最后嘱咐曹彬的言语,无不失色,相诫同守军律。”
“嚯!”、“真威风啊!”听书的人纷纷说道。
“下面这才叫威风,列位请听。”说书人继续讲道:“这第二天啊,曹彬号令众将,督兵从荆南乘战舰东下。可怜江南的屯戍,都当天兵是朝廷每年所遣的巡兵一般看待,只不过是闭寨大门,用牛酒犒军,却不加拦阻。”
“啪!”讲到这,说书人用醒木一拍桌子,环视客人,略一停顿,又道:“等得发觉是朝廷遣来征伐江南的大军,已经迟咯,开国王曹彬曹大帅早到达池州了。池州守将戈彦哪有准备,手足无措,弃城就逃,遇着曹彬,被曹彬一槊刺于马下,遂得池州!曹彬再由池州进兵,大败江南兵于铜陵,占领采石矶。那唐主李煜至此,被咱曹爷爷吓破了胆咯!”
讲到这节,茶坊众客人都呼道:“好!好哇!”
燕青顺着楼梯走下一楼,就在这纷纷攘攘、交头接耳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二十出头的贵介公子。那个人只是在安静地喝着茶,与周围的人群显得很不搭调,但四周的喧嚣根本无法吞噬他的英姿。他虽然没有喝彩,但他听得比任何人都仔细,这从他听到激烈处剑眉也会一挑,朗目也会发光就可得知。
燕青走到他那桌,问也不问就坐在他对面,拿起一只茶碗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贵公子放下茶碗,悠悠说道:“燕市人皆去。”
燕青喝了一口茶,吟道:“山长晓岫青。曹娘娇态尽。”
贵公子接道:“不能为之宁。”
燕青饮尽碗中茶,哈哈笑道:“曹老弟真是把我们江湖中人的接头话术学的头头是道。”
原来适才两人联句,将姓名拆在首尾两字,这贵公子便是姓曹名宁。
曹宁微笑道:“燕大哥教什么,做弟弟的就学什么。”
燕青又倒了一碗茶,道:“我教老弟那套小擒拿手,老弟已有九成火候。但教老弟的江湖故事,老弟还是仅得其表。”
曹宁一惊问道:“为何?”
燕青笑道:“江湖中人,终日将以姓名相搏,哪里会这么文绉绉、悄摸摸地对暗号。”
曹宁也笑道:“大哥今日约我相会,不正是文绉绉,悄摸摸的么?”
燕青得意道:“哪里只要开讲济阳王(曹彬),哪里就有曹老弟。我与老弟相识数载,情同关羽张飞,义比孙郎周郎,老弟这点兴趣,哥哥我岂能不知。”
曹宁骄傲道:“济阳王毕竟是我的祖上。”
“可你听的并不激动?”
“因为每一套袍带书我都听过三十一遍了。”曹宁有些落寞地说。
燕青劝道:“老弟若是想有一番作为,何不投入西军。前些年朝廷用新法,复河湟,破西夏,何愁没有功业。”
曹宁苦笑道:“哥哥这就有所不知了,武惠公(曹彬)之后,我家还陆续出了一位皇后娘娘,一位枢密使,一位节度使。赵官家从太祖爷杯酒释兵权开始,就不放心武将,我家始终如履薄冰。于是忠定公(曹诱)立家规,曹氏子孙不得为将,只得科举为官。”
燕青又道:“老弟诗书俱佳,何愁科举。”
曹宁摇头道:“如今蔡京一党把持朝政,大兴花岗岩,弄得到处乌烟瘴气。弟弟我若还去科举,日后难道与老贼同朝为官,同流合污不成。”
燕青豪气道:“老弟好志气,哥哥以茶代酒,敬你一碗!”
两人碰碗而饮,饮的虽是茶,但不减豪气。
燕青放下茶碗,也将心中的犹豫放下,身体前倾低声道:“其实燕某这次有一事相求。”
曹宁不假思索道:“愿听哥哥吩咐!”
燕青有些愧疚地问:“曾闻曹兄说过,这白虎堂乃济阳王所建,太祖杯酒释兵权后,济阳王为留后手,掘了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
曹宁点头道:“正是,弟弟翻看祖上笔记时,确有提到此事。”
“燕某想请曹兄想方设法进入白虎堂,寻一幅画,这画唤作《刘知远起兵图》,然后将这幅画悬挂位置与白虎堂内部构造及密道出入口地点记下,将来交给燕某。”燕青的声音更小了。
曹宁依旧毫不犹豫道:“愿为哥哥效劳!弟弟我早瞧高俅那老东西不顺眼了!”
燕青登时热血翻涌,感动到双眼模糊。要知道当年义薄云天的秦琼秦叔宝在潼关救了李渊一家也会后怕道:“大好男儿岂能陷于宫闱之争。”现在曹宁直接答应下来,岂能不叫人感动。
见燕青起身要拜,曹宁急忙扶住燕青,说道:“哥哥切莫如此。哥哥一不要我杀人,二不要我偷盗,至于哥哥要做什么,弟弟也不过问,便也不算为哥哥犯险,如此可好?”
燕青频频点头,又以茶代酒敬了曹宁几碗,良久乃道:“哥哥须要酬谢兄弟,但兄弟乃功勋世家,不缺钱财。”说到这燕青从怀中掏出两本书,道:“不如这样,这一本是玉麟庄的《混元一气功》,乃玉麟庄秘传心法。另一本是五台山清凉寺《伏魔剑法》,是去年一个叫鲁智深的大闹五台山后,有人趁乱从五台山藏经阁盗取,后被我所得。两本均有我所做的注解,请兄弟笑纳。“
曹宁一开始听燕青说要酬谢,本意回绝,但看到燕青的谢礼乃是武功秘籍,祖上流传下来的好武情绪一起,也就不再推辞。
两人又畅谈一阵,茶坊一伙计忽来到桌前,对曹宁抱歉一笑,便向燕青耳语一番。燕青闻罢,起身对曹宁拱手道:“兄弟,哥哥现在出城去也。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曹宁忙问道:“哥哥,那画?”
燕青摆手示意曹宁不要再讲,而后低声说道:“兄弟一旦得手,就来此间茶坊要一壶君山银针,自会有人联系兄弟。”说罢拍了拍曹宁的肩膀,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曹宁望着燕青远去的背影,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他向来崇拜这个义兄,现在义兄来向他求助,这让他感到被认可,被需要。他人虽在茶坊里,心早就飞到了白虎堂,绞尽脑汁去想进入白虎堂的办法。
这时说书先生休息好了,又开始讲新的一段:
“且说曹彬部大众,来到新城五十里下寨。守新城辽将贺斯,听得天兵来到,即引骑兵出城接战,两阵对峙,曹彬盔甲整齐,精神抖擞,立于门旗之下,对辽将劝道:‘吾主仁明英武,统一天下,何不速降,以图富贵?’贺斯怒道:‘汝何曾见过有投降的辽人?’曹彬对诸将命令道:‘谁去擒此贼?’一将应声而出,正是呼延赞,他挺枪跃马,直取贺斯。贺斯纵骑舞刀来迎。两下呐喊,二将战上三十余合,贺斯力怯,拨回马便走。呼延赞奋勇追上前去,兜背一枪,将贺斯刺落马下。辽兵遂溃。曹彬驱动后军,乘势取了新城。”
“曹大帅真是厉害啊。”、“谁说不是呢?连辽兵都能破!”众客人纷纷伸出大拇指赞赏道。
但就在这一片喝彩声中,突然有一声刺耳的叫嚷道:“散了吧,啊,都散了吧。有什么可听的,曹彬北伐大胜?嘿嘿,这接下来可立马就是高粱河之败咯,你们的曹彬曹大爷连贬多少级呦。啧啧啧,你们还爱听曹彬,臊不臊,哼,臊不臊。“
这话一出,整个茶坊顿时雅雀无声,众人都愤怒地望向说话的人。只见那是一个富家公子,打扮精致的脸上全无半分英气,尽是轻佻与轻薄,他虽然穿着锦绣罗缎,但与他趾高气扬的外八字步极不搭配。他手里拎着一个鸟笼,根本不看众人,只一心逗他的鹦鹉,边逗边说:“你瞧瞧,这就是愚民,连高粱河都不知道。”
鹦鹉也应声道:“高粱河,高粱河。”
有几个脾气暴躁的茶客纷纷起身,骂道:“你是什么玩意,瞎说什么呢?”说着这几个人就要上去围住那个纨绔子弟。
忽然这些暴脾气茶客都个个不敢动了,只因为一个人从富家公子身后站到了其身前。这是一个打扮精细的道人,冲天冠戴的一丝不苟,青衫道袍也穿的一丝不苟,甚至表情也一丝不苟,随时准备愤怒,随时准备动手。最重要的是就连他走出来的这几步也踏得一丝不苟,坤位是坤位,巽位是巽位,绝未踏错。
暴脾气们大多不通武功,但也被道人的气势所震慑,一时间不敢上前。偶有一两个茶客学过一招半式,更看出这个道人这几步踏出,已有十来个机会从六七个方位袭击自己,哪里还敢有所动作。
富家公子继续逗鸟,头也不抬道:“丘易。这些愚民蠢虽蠢,但都是我大宋子民,不要动粗,要晓之以理啊。”
这个叫丘易的道人低声下气地对富家公子应了一声“诺”,便对说书人叫道:“当年盛世,高太尉与童大帅共破伪夏,功劳岂不比曹彬要大,现命你明天起开讲高太尉,明白了没有!”
说书人唯唯诺诺道:“小的知道了,小的知道了。”
一茶客却骂道:“呸,破夏的是小种经略相公,干高太尉何事?”
那富家公子闻言目光终于从鹦鹉身上挪开,凶光射向那名茶客。
丘易不等少爷开口,身形一晃,就来到了茶客跟前。丘易右手高举似要扇其耳光,茶客忙举起双手护脸,不想丘易左手已悄然打出,直中茶客腹部,将其打出一丈之远,摔在方桌上,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茶坊中顿时乱成一锅粥,那些暴脾气茶客也不暴脾气了,都纷纷惊呼四散。
丘易看着乱哄哄的人群,嘴角也一丝不苟地上扬。但他还没有完成一个标准的笑容,忽听一声痛呼“啊!”
丘易的表情顿时凌乱了,他将任何动作都练习到了一丝不苟,可当事态不按其练习出现的时候,他就会慌乱,不知该用那种一丝不苟。
他焦急的回身,只见一个贵介公子站在他的主子身后,右手捉着少爷的手腕,反拿其身后并往上提,少爷疼得弓着个腰,表情抽搐。那公子左手已将鸟笼抢走,若无其事地举到面前,对鹦鹉笑着说:“来,跟我学,平后蜀,灭南唐。”
那鹦鹉还是一个劲的叫“高粱河,高粱河”。
公子一怒,将那少爷先往身前一拉,紧接着用力一推,也摔出了一丈远。那少爷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哭骂着起不来身。公子也不理会,将鸟笼门一开,说道:“久在樊笼中,你这厮连人话都不会讲了,且去外面好好学学。”鹦鹉见鸟笼大开,翅膀一振飞走了。
丘易不知道应该先扶起少爷,还是先为少爷报仇出头,半晌挤出一句话道:“阁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公子负手傲然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曹彬后人,曹宁是也!”
那少爷在一旁对丘易骂道:“你个窝囊废!还要跟人家称兄道弟吗?还不上去揍他!你真给你师父丢人!”
丘易对少爷又“诺”了一声,就向曹宁攻来。只见他连环四掌,每掌的步伐都暗合八卦位置,四掌有快有慢,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一丝不苟。
其实临阵对敌,这样按照步骤一丝不苟才是大忌,对方只要“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就能带乱其步骤,令其不成章法,不攻自破。
但曹宁也是缺乏实战经验,竟与丘易对攻起来,他也或拿或扣,要去抓丘易的手腕。
丘易右掌攻上路,曹宁刁手就捉上路,丘易右手忽然一降,又从右路打去,同时左手也从左路攻来。曹宁右手顺势降下去拿丘易左手,左手也攻出去擒拿丘易右臂膀。
小擒拿手的变换怎能多过八卦掌,未了四手还未相碰,丘易已挪至离位,双手一轮,又变回上路与下路。曹宁不仅没能拿住丘易,反被丘易一掌打在肩头。所幸丘易内功修为尚未大成,纵然突破曹宁防御,也是强弩之末,仅将他打退几步而已。
曹宁自知不是敌手,借势翻身就走。丘易本以为曹宁要反攻,守得一丝不苟,哪想到对方竟然直接逃跑,一时又不知所措。
那少爷气得狠狠骂道:“响当当的‘生铁佛’崔道成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混账徒弟!”
待到丘易追出来,曹宁早已没了身影。
曹宁先是往人多的地方挤去,待确认丘易寻不着他之后,便寻了一处酒楼,抛出三十多枚通宝,要了几个小菜,一壶琼浆美酒,开了一间房间,嘱咐伙计任何人不得打扰。
进得屋内,曹宁吃了一点东西,便盘腿坐好,迫不及待地取出《混元一气功》,照着燕青批注练习起来,只觉体内真气流走,仿佛有一只热烘烘的小耗子在各大穴位间游走。曹宁试着控制住这只“小耗子”,一开始却怎么也抓不住,记得他直冒虚汗,心怦怦直跳,呼吸渐促。他猛然一惊,燕青曾经告诉他这是走火入魔的先兆,吓得他急忙放空心思,不再试着捉住“小耗子”,什么都不去想,任由真气在各处经脉闲逛。
说也奇怪,“小耗子”在各处穴道游走过一遍后,似乎熟悉了曹宁,开始慢慢任凭曹宁驱使。曹宁先将其顺着任脉运行一遍,又沿着督脉运行一遍,最后沉于丹田。内功运转了一个小周天,曹宁长吐一口气,周身说不出的舒畅。
他好武之心一起,岂有厚此薄彼的道理,遂合上《混元一气功》,又摊开《伏魔剑法》。惜乎没有随身带剑,曹宁只好抄起一只筷子比划起来,又刺又挑,有模有样。
如此练了三四招,曹宁忽觉腹中饥饿,开窗一看,竟到了申时,日头已经西斜。
自己镇日游乐,不参加科举,已让老父头疼不已,若是再夜不归家,只怕老父一发怒起来,硬逼着自己去科举,也就再难得逍遥了。如此想着,曹宁利索地收拾好东西,归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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