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学生一起学习鲁迅先生的《祝福》。
每次重读阅读经典,都会给人更深的感触。这篇小说里,鲁迅先生用准确冷峻的笔调,讲了一个悲惨到残忍的故事。
很多人都学过《祝福》,知道祥林嫂,高中语文教材的编者,把这个故事一直选在课本里,可惜,我们想起祥林嫂,能记起的不过是她絮叨地讲儿子被狼吃掉的故事。
这原本没什么问题,先生的小说太沉重,无论是《故乡》里闰土那声嗫嚅了很久的“老爷”,还是孔乙己里“大约的确已经死掉了”的命运,还是《明天》中单四嫂子空冷寂静的房子,都让读者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和透不过气的悲哀。如果不读这些作品,我们不会知道那黑暗的时代,冷酷的人情在当时司空见惯。
鲁迅本来可以过得很好,以他的才华地位,本不用把目光投向这样一群人,底层农村麻木痛苦的闰土,城市中恣睢可鄙可怜的杨二嫂,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失去孩子又苦苦熬着的寡妇祥林嫂。他用笔写下这些小人物的故事,同情他们的悲哀,痛苦于他们的麻木。他坚信“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野草》题辞)
祥林嫂在文中的三次外貌描写
文中第一次祥林嫂的出场时这样的
“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之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先生用倒叙的手法讲故事,祥林嫂这次出现后,第二天就死去了。一个即将死去之人,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经全白,脸色黄中带黑,带着死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连悲哀都没有了,精神上完全崩溃,眼珠的转动,表示她是个活物。一个”活物“,在别人眼里,她不算人,连阿猫阿狗都不如,没有关心,不会想起,手里的破碗是空的,在新春也讨不到饭,也可能无心讨饭,手里是开了裂破竹竿。这些细节,都表示祥林嫂根本没有一点点活路了。
这时的祥林嫂并没有向”我”讨钱,反而问人死后有没有灵魂。“她已经考虑死后的世界了,在阴间也许可以和阿毛相聚;但她又害怕有灵魂,有灵魂就有地狱,自己可能就如柳妈所说,在阴间被锯成两截,这样的矛盾让她连死都不能安心。
“我”无法回答,同情她,又无能为力,只能逃避,用一句“说不清”含糊其辞。
祥林嫂终于在“我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却每每恰如所料”中死去了,在新春的爆竹声,在人间烟火的祝福中死去,死后还要被鲁四老爷骂一句“死的不是时候,可见是个谬种”。
祥林嫂的儿子是被狼吃掉的,但自己呢,是被这个社会吃掉的。
第二次外貌描写
祥林嫂刚到鲁镇,作者是这样描述她。
“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
此时祥林嫂扎着白头绳,为死去的丈夫守寡,脸色青黄,但还有红润,安分守己,吃苦耐劳,因为不愿意依从婆婆,便逃出来帮工,劳累她不怕,“比勤快的男人还要勤快”,渐渐“嘴边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如果这样下去,祥林嫂可能就是另一个阿长,但婆婆家里还有一个小叔子,需要拿她换彩礼,她最终被抓走,被迫改嫁山里人贺老六。
改嫁后的祥林嫂没有了拜堂时以死抗争的勇气,默默接受这样的结果。好在贺老六人还不错,“又有力气,上头又没有婆婆,又有自己的屋子”,祥林嫂很快生了一个叫阿毛的孩子,命运向祥林嫂露出了一丝亮光,成为她一生微弱的亮光。
可这点点微光迅速熄灭,贺老六感染伤寒而死,祥林嫂再次守寡,失节加上克夫的名声让她只能艰难生活,还好有阿毛,母子相依为命,她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可孩子又在春天被狼吃掉,连“肚子里的五脏都被吃空了”。祥林嫂又失去儿子,被大伯收走屋子,走投无路,只好再次来到鲁镇。
第三次的外貌和悲惨的独白
这次的祥林嫂,和初到鲁镇时有了很大不同:
“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仍然扎白头绳,第一次为祥林,第二次为贺老六,脸色仍然青黄,再也不见了血色,眼角带着泪痕,没有了以前的精神。命运的连番打击,祥林嫂已经不奢求别的,只希望卑微痛苦的活着
祥林嫂向四婶讲了她的苦难: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这段独白不忍卒读。
祥林嫂是一个死了孩子的母亲,第一句话就是“我真傻,真的。”这句“真傻”里面充满了懊悔,痛苦,自责,饱含一个母亲对没有照顾好儿子的愧疚,祥林嫂没有太大的错误,一个死了丈夫的山外人怎么知道会有狼来呢,但她愿意把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似乎这样才能减轻痛苦。
接着,不厌其烦讲细节,讲她开门,用小篮子盛豆,自己当时做的工作,怎样叫阿毛,发现豆撒了一地。她不厌其烦的讲细节,说明她千百次的回想,千百次的自责,千百次的后悔,每一次重新回忆,都是对自己的再次折磨,但她无法不回忆,无法忘记。鲁迅先生就这样在不动声色间,把这件人间惨事平静的讲出来。
可当祥林嫂多次和大家讲起时,很多人由开始的同情变得麻木,女人们要“改换掉鄙薄的神气,陪出许多眼泪。许多老女人还要特意寻来,要听她这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起流下停在眼角的泪水,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周国平先生讲同病相怜的实质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为自己的安慰。在无聊的闲人眼里,痛苦也不过是一个故事,不过是微微掉下的廉价的满足的泪水。
有人曾这样评价《祝福》,人与人之间的冷酷与虐弄,是人类许多罪恶的根源,《祝福》里写得最为透辟。也有人评价祥林嫂是一个没有春天的女人。第一任丈夫在春天死去,自己在春天里被逼改嫁,唯一的儿子阿毛在春天被狼吃掉,自己在初春祝福的爆竹声孤独的死去。先生在不动声色的冷静中,又饱含着多少激愤之情,这样的鲁迅,怎能不让人心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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