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三月十日
残阳血红,金月桂蹒跚着从街上回到家,进院门时她差点被门槛绊倒。其实她才五十岁,身体一直很好,但现在她却虚弱得几乎要跌倒。
“他们怎么会知道?”金月桂一走进院门,就回身将门紧紧关闭,整个人顺势靠在门上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啊,谁都不会知道的,再九个月,儿子就可以安然回家了,谁都不知道他以前干过什么!”
但这个梦显然已经化为了泡影,既使她再不愿面对,那也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了。就在刚才,她碰到的每个人几乎都在用嘲笑和同情的眼神看她,尤其是她走进冬俊超市,见到老板娘杨小冬的那刻,她就立刻明白,一切都完了。她一进超市,杨小冬就眯缝着眼睛直勾勾看向她,那眼神令镇上任何一个人都会毛骨悚然。谁都百分百确定,只要杨小冬用那眼神看你,说明她已经知道了你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同时杨小冬嘴角微撇露着笑容,金月桂感觉那既是嘲笑,又是耻笑,嘲笑她自不量力想瞒她杨小冬,耻笑她怎么会生下那么一个混蛋儿子,仅干出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但是金月桂仍凭借一丝侥幸在杨小冬那儿买了几包盐和一瓶醋,希望以此来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可一回到家,金月桂就彻底绝望了,家里就她一个人,丈夫到海南打工去了,而儿子,儿子则在万里之外的西海城服刑。是啊,她为了隐瞒这个秘密不让镇上人知道,已经向镇上人撒了快十年谎了。她告诉所有人,他儿子李云跟他舅舅到尼日利亚挣大钱去了,年底就会回来。事实上她儿子李云在西海城一处监狱劳改,年底刑满释放。金月桂一点也不想撒这个谎,但她和丈夫就这么一个儿子,而儿子又犯得是那种见不得人的罪,她只得忍着心痛不去看望儿子,专门待在家里为他守着这个秘密,以求不要让人知道。
那是李云十九岁时的事了,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说实话他就从没想过好好学习考大学。他跟几个朋友跑到西海城找事做,而他们找的事也不是什么正经事,白天蒙头睡觉,晚上到指定的酒吧、夜店替人看场子。干了一阵子,这帮心智尚未成熟的年轻人就沾染上了许多不良习惯。一天夜里,他们几个趁酒醉欺辱了酒吧里的一位姑娘,次日事发,李云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金月桂坐在二楼阳台上,回想着这些年提心吊胆的生活。天已经黑下来了,她也忘了开灯,屋子里黑洞洞一片。这个秘密她们隐藏得很好,金月桂的娘家在外地,李云的父亲又是三代单传。西海城那边的公安机关虽往河口镇发了函件,但他们给当时的派出所所长送了礼,请他保密。那个所长也答应了,函件归档就只所长一人知道,而且第二年那位所长就病死了,之后再也没人提起此事。
不管怎样说,事情已经败露。金月桂浑身无力,根本不敢想象未来该怎么活下去。河口镇上所有的人都会戳她的脊梁骨,说她生下了一个强奸犯。而她宝贝儿子的将来,更是无从谈起。她还曾设想给儿子说一门好亲事,但现在谁会把女儿嫁到她家呢。
金月柱的个头有一米六,而一楼正门的门框离地则有两米三高。她站上椅子,把一根绳子扔进窗口,将两头打结,。“啪”的一声,椅子倒在了门外,穿在门框上的绳子随即绷得紧紧的。很快金月桂双眼圆睁,眼球外凸,就像要爆炸似的。就在那一刻,她的眼前浮现出了杨小冬那知晓一切的眼神,和她嘴角的诡异微笑。
戊戌年四月二十日
周五下午,韩小艳一身轻松从所在的河口镇上河村小学出来,准备搭车回镇上的家里。她刚站到路口,一辆黑色桑塔拿停在了她身旁。
“你怎么有时间来接我?”韩小艳既开兴,又感动,因为司机正是她丈夫唐斌。
唐斌身高体壮,面堂乌黑,是转业军人,比韩小艳大六岁,现在是镇供电所所长。唐斌性情直率,但凡胸中有什么不痛快都会表现在他那张黑脸上,而此时他正板着那张黑脸。“上车!”唐斌用命令的口吻头也不回向妻子呵道。
韩小艳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她知道丈夫的脾气,这种情况下还是顺从的好,只好拉开车门坐到了后面。韩小艳怯生生地从侧面打量着丈夫的表情,只见唐斌面皮紧绷,嘴唇紧抿,胸脯随粗重的呼吸声剧烈起伏,脖子上青筋暴露,铁钳般的双手紧紧攥住方向盘,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儿子送到妈那儿了吗?”
唐斌好像没听见妻子的话,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让车子的速度又上了一个档。
唐斌是个爱恨极其分明的人,他要是对你好,赴汤蹈火也绝不推辞。但如果他恨一个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个人。
只花了十分钟,车就停在了家门口。平常韩小艳都是坐公车,至少得半小时。唐斌家与河口镇居民的新居一样,一个小院,院子中间是一栋小楼。韩小艳先下车,掏出钥匙打开院门,唐斌随后将车直接驶进了院子。
韩小艳又去开房门,同时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响,是唐斌关闭院门的声音。韩小艳走进门厅,来到客厅,刚将背包扔到沙发上,就觉耳边风起,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丈夫唐斌巳抓住她披在背上的长发,一点也不心疼地把她往卧室拽。
“你干什么?”韩小艳用一只手护着头发,另一只手抓住丈夫的衣服保持着身体平衡,她就这样被唐斌粗暴地拽进了卧室。
“啊——”韩小艳一声尖叫,整个人已被丈夫扔到了床上。然后砰的一声响,卧室门被重重关闭。接着,一场人间惨剧没有任何预兆地在这间房中上演了!
“你疯了吗?”韩小艳又疼又屈辱,也顾不上理一下蓬乱的头发,跳下床站到唐斌面前大叫道。
唐斌凶恶地瞪了妻子一眼,抬手就是一巴掌。韩小艳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又被打翻在了床上。“臭biaozi,贱货,破鞋……”唐斌抽出腰间的皮带,将两端攥在他硕大的手中,嘴里骂着那一个个最恶毒的字眼,同时皮带像雨点般重重落在了韩小艳身上。
刚开始韩小艳还在拼命的喊叫哀嚎,到后来就没声了。她越没声,唐斌火反而越大,打得也就越狠,直到他没了力气。
天已经黑了,卧室里灯没开,更是漆黑一片。房里除了男人粗重惨忍的呼吸,和女人气若幽丝的呻吟,其它什么也听不到。“jiaihuo,说,”唐斌一只脚踩在床上,一只手拽起妻子的头发,对着那张满是血痕的脸吼问道,“你跟老子结婚前,被谁睡过,还怀上了一个野种?”
韩小艳已经看见死神就站在她面前,只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丈夫的问题让她的心彻底停止了跳动。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她高中毕业,还收到了一所师专的录取通知书。而也就在她春风得意之际,她邂逅了他。他们相恋相爱,但很快她仅然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个男生有钱又有办法,找人帮她做掉了孩子,然后她一个人将尚未成形的胎儿偷偷埋在了八风山上。原来她以为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从此就可以和唐斌相守一生。但现在唐斌却知道了这件事,而且她也已经走完了这一生。最后一刻,她的眼前浮现出了同学杨小冬的样子,杨小冬眯缝着双眼望着她,眼神洞察一切,而她那嘴角的微笑,既像是嘲笑,又像是耻笑。
“妈的,不说是吧?”暴怒成狂的唐斌并不知道妻子已经咽气,还以为是跟他耍横。他跑到厨房取来一把菜刀,将刀架在韩小艳脖子上又问了一遍奸夫是谁。可韩小艳仍没回答,他手起刀落,砍了下去,接着又是一刀……
唐斌的气消了,怒火熄灭了,可妻子却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堆。最后他躺在了妻子的尸体旁,与妻子头对着头,将满是豁口和鲜血的菜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划了最后一下。恍惚间,他来到了冬俊超市,看到了老板娘杨小冬那洞察一切的眼神,还有那嘴角的微笑,那既是嘲笑,也是耻笑。
戊戌年五月十五日
如果一个明星的妻子出轨的消息占据了娱乐头条,狗仔队就会去深挖出更多类似的丑闻,河口镇上的居民亦是如此。
这天早上,杜邦照例坐着轮椅来到了饮马河边,但今天他并不是为了钓鱼。三十岁那年,他到省城打工,不幸从交手架上摔下来,从此下肢瘫痪失去了行动能力。好在妻子许美莲和儿子杜山不嫌弃他,悉心照料直到现在。如今儿子已在广州成家立业,家中就只有他们老俩口,曰子倒也安乐。可自从唐斌杀妻又自杀后,他就隐约听到了关于妻子许美莲的一些闲话,说许美莲在十几年前,也背着他偷过汉子。初听杜邦并不相信,再说自从他瘫痪以来,这样的流言蜚语他已经听了不少,他一直都相信妻子的清白,并没理会。可疑心生暗鬼,昨天他去了一趟冬俊超市,当杨小冬出来招呼他的那一刻,他明白了,这次的传闻是真的。但他还是买了盐和醋,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来证实传闻的。
轮椅顺势掉进了急流,杜邦也随即淹没在了波涛中。这么多年来,他很感激妻子许美莲,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赚钱补贴家用,又未能在其他方面取得发展,他早就想一死了之,但他害怕妻子和儿子会伤心,而现在不会了。河水向他胃里灌的同时,水压也在不断增大。在他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他想起了昨天杨小冬看他时那双眯缝着的眼睛和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还有那嘴角的微笑,那既是嘲笑,也是耻笑。
傍晚许美莲知道了丈夫的死讯,当然还有死因。杜邦瘫痪后,她撐起了这个家,当时她婆婆还健在。她每天早起晚睡,田里的活,山上的活都她一个人干,就是这样,一年到头日子也紧巴巴得难以为继。很多时候,她一个人待在山坳里悄悄抹眼泪,哭问天地山神,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要面对这暗无天日的苦痛。后来,一个年轻小伙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在当时,这无疑是雪中送炭。小伙不过十六七岁,周围人当然也不会说她什么。直到有一天下午,在一片玉米地里,小伙一时失控紧紧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的胸口,浑身战栗地任凭野性恣肆。她知道那不是爱情,也不可能是爱情,但她没有多做反抗,后来也没有。他们一直保持着这种关系,而且他们深信这件事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许美莲失魂落魄走到了丈夫跳河的地方,月亮很圆,河面上波光滟滟。“扑通”一声,她跌入了水中,水面上溅起了一米半高的水花。杜邦因为她没脸活下去,而她也就更没脸活在这世上了。同样,临死前,她也看到了杨小冬。杨小冬睐缝着眼望着她,表明她知道她的秘密,而她嘴角泛着的笑容,既是嘲笑,也是耻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