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霜

小时候，我听大人讲，打霜的百合头菜赛羊肉。我那时不懂是什么道理，觉得百合头菜长得绿油油翠森森的才好看，也才好吃，可是吃过打霜前后的百合头菜后，我才晓得大人们讲的真不错。那些被霜打过的百合头菜，别看她们在风霜中瑟缩着身子，但吃到嘴里就觉得好吃得不得了，放在铁锅里炒，不要放什么佐料，只要放些菜籽油和盐末炒一炒，绝对让你吃得打嘴巴也不丢。打霜前的百合头菜，根本不能跟打霜后的百合头菜相互媲美。因此，打过霜的百合头菜平头百姓最爱吃，田头和河浜都种上百合头菜。

那个难忘的年代，吃肉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尽管猪肉的价格才六七角钱就能买一斤，但不搞副业单凭种田的庄户人家，平常吃饭桌上还是难见到一点油星，只在逢年过节时靠队上杀的过年猪解一解馋。因此，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地在自留地旁边的土地上，寻缝觅隙地种上百合头菜、黄芽菜等菜，甚至在自己家的庭院里也围上篱笆，种些青菜和末缨菜，院墙屋顶上也会牵藤爬葛地长些丝瓜、扁豆和豇豆。

然而，待到霜打下来，那些细皮嫩肉的青菜和末缨菜便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枯萎的丝瓜藤、扁豆藤和豇豆藤，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农人们便把眼光撒落到百合头菜和黄芽菜身上。尽管百合头菜和黄芽菜表面很憔悴，但农人们知道这是她们抵抗风霜的缘故，她们的心依然是蕴藏着火热的爱。她们对农人们说：尽管拿去吃吧，很好吃的，我们会帮助你们渡过寒冷的冬天！

在我的苏中里下河故乡，我的父老乡亲，他们从重重风霜中走过，他们看见那河岸上的茅草冻得小脸通红。他们把这种红彤彤的茅草亲切地称为龙须草。龙须草啊，龙须草，你们多像我故乡的乡亲，在风霜重重恶的土地上，仍然倔强地挺立着不服输的身子，尽管在寒风霜雪中有时也会忍不住地抖索一下，但你们依然坚信“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等到春天一到，你们在故乡河流的岸上又会呼啦呼啦地长出一片如翠绿的地毯一样的茅草。

我的故乡的乡亲，我的故乡的兄弟姐妹，他们走过河岸，来到田间，他们又有了新奇的发现。那些荒凉的田边隙地上，那些风车垛子上，还长出了那颜色冻得红红的雪里蕻菜，那些野麻菜也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他们高兴极了，像捡到了很多钱一样，开心得不得了。因为雪里蕻被霜打了后，腌制成雪里蕻咸菜，特别的好吃。他们会用踢罾踢来一些小鱼小虾，用雪里蕻咸菜烧着炖着吃，别提多好吃了。就连那些不起眼的麻菜，他们把她们从土地上挑出来，用开水一烫，把苦味淖干净，捏成菜团，包含着蒜泥盐末，再滴上一些芝麻油，把麻菜团做成馅子，包到糯米坨里蒸熟后，再丢到那薄汤寡水照见人脸的糁米粥里，简直是故乡独特的好吃的风味。你吃过麻菜坨吗？我不骗你，我小时候过年的时候经常吃。我到现在还仿佛看见我大哥把他碗里的麻菜坨搛到我碗里，他说我喜欢吃就多吃点。我的年轻的母亲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她笑容满面，但她的眼睛里却转着晶莹的泪花，在晨光中我看得很分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的故乡的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他们抬起头，把眼光一撒，他们又看见了被他们遗忘的油菜，那时油菜都长在自留地的最顶端，他们把油菜特地栽在那里。此刻，他们看见油菜被霜打了后，身上只有几片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叶片，但他们知道待到翌年夏天，收割麦子的时候，油菜籽也就能收割了。他们想到了那黑色里透着棕色的油菜籽，他们就想到了油菜籽榨出的香喷喷的黄霜霜的菜籽油。他们现在虽然被凛冽刺骨的寒风冻得身上寒浸浸的，但一想到那可以炒菜的菜籽油，想到那麦收时节天气那么热，他们的心里就不由地涌上一股暖流，他们感到热乎乎的。于是，他们挑来粪水，小心翼翼地执着粪勺，把粪水虔诚地浇到油菜的根部。他们知道，一分耕耘 一分收获，只要把真心奉献给这片神奇的土地，她们不会蒙骗他们的。也许是心里很暖和，也许是挑粪桶出了力，他们的额头上竟然沁出细密的汗珠，映照着撒在田间土地上的洁白无瑕的霜粉，如珍珠般璀璨夺目。那施肥的老乡们在寒冷的冬天，构画成故乡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我的故乡啊，我的乡亲们，我不会忘记您们，我是吃菜籽油炒的菜长大的啊！

而那些油菜啊，她们笑了，她们挺一挺身子，相互笑望着。心有灵犀一点通，她们从对方的善睐明眸中，看到了来年的春三月，她们终于长得根壮叶茂，而且开出了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引逗得蝶舞蜂喧，她们的心里早就怒绽开冬天里的春天。在打霜的冬天，我的心里也怒绽出姹紫嫣红的春天。我忽然想起雪莱的诗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