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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对死亡有深刻印象,是儿时的玩伴亮亮的父亲上夜班时突遭车祸。那时候我读小学三年级,亮亮读一年级。我们两个是很好的小伙伴,每天没心没肺的在各个胡同里折腾。
处理完车祸的权责问题,亮亮父亲的遗体被从太平间拉往火葬场。在发生车祸以后,亮亮的母亲就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去城里路远,处理车祸的相关事宜都交给家族的男人们去打理,她只能守在农村的家里,因为她还要照顾年幼的亮亮。应亮亮母亲的强烈要求,灵车在去往火葬场的路上会在村口停留一下,好让家人们再见上一面。
那一天村口人山人海,等装棺材的卡车驶来,棺材被抬下车打开棺盖后,我挤过人缝也往里面看了一眼。那个平时威严的男人脸色戚白,但当时看上去却像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很舒展。而就在那一眼过后,现场乱成一团,亮亮的母亲抱着棺材沿大哭了几声便晕厥了过去。
我没有找到亮亮的身影,那时他还太小,不太容易在乱糟糟的人群里找得到。他还太小,兴许也不太理解,这对他的命运意味着什么。
我们小时候早上上学很早,一年四季早上6点就要到达学校晨读。我每天早上都要在亮亮的家门口喊他去上学,“亮亮——走啊”,喊了很多年。我觉得我这辈子见过的流星,都是在我少年时的冬天,天漆黑黑就要赶路求学时候看到的。
四年之后,亮亮也升入了初中,我每天早上5点多,照样去喊他上学。这时候的亮亮生活已经很苦了,因为母亲改嫁了,但是他不愿意住到继父家,母亲只好定期给他留一些生活费和准备一些米面油供他度日。
有时候我们会领着亮亮回家吃饭,但是时间一长也不是办法,生活自理的问题还得靠他自个。于是12岁的亮亮开始了自己独自生活的日子。
亮亮早上几乎不洗脸,一般我早上喊他上学,他骨碌一下穿上衣服就出门。有时候亮亮的布鞋在冬天潮湿的厉害,他就往里垫一些作业纸,走起路来啪啪作响。他衣服自己洗也洗不干净,所以穿的也很邋遢。亮亮性格很要强,尽管穿成这样,但在学校里从没有人欺负他。这也难怪,如果有人敢欺负他,同胡同里年长的几个伙伴,恐怕能把别人给撕了。自己生活,自己照顾自己,对我们这些自小被娇生惯养的独生子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我想亮亮也应该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尤其是适应黑暗。
那时候放了学正好会赶上教育台放《灌篮高手》,亮亮不知道怎么鼓捣的天线,他们家的黑白电视可以收到。我于是每天放了学就会跑到他家去看《灌篮高手》,时常还没演完,我父亲就找上门来了,骂骂咧咧的让我回家做作业。我跑去亮亮家看电视这件事,被父亲形容为“没出息”的行为。后来,迫于高压,我就不怎么去了。
《灌篮高手》电视台放完了,亮亮就用攒下的生活费买了一台游戏机。他基本上也不做作业,每天放学回家,自己摊一个面饼子对付一口就沉浸在游戏的世界中。亮亮摊的面饼子,我尝过一次,回家没多久就吐了,因为根本就没烙熟。我想应该是打游戏给了亮亮很多慰藉,让他暂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深夜难捱的黑暗。那时候,我们除了周末放假蹭他的游戏机玩,觉得他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甚至觉得比我们还快活。
亮亮说他从来不开着灯睡觉,他说他自己在家不怕,自己的爸爸死了有什么好怕的呢,巴不得盼着爸爸回来。我不相信亮亮每晚都会呼呼大睡,但是在黑暗中他会想些什么,他从来没和我们说过。
等我读了高中,据说亮亮没多久就辍学了,他被家族里的长辈安排进镇上的钢铁厂上班。等我放假再次见到亮亮时,他留着很长的头发,他长得很高很壮了,完全没有了上初中时候的样子,像极了他过世的父亲。他胯下骑着一辆半新的摩托车,很是拉风。是了,这是我们那个重工业乡镇孩子们的大多数归宿,上完初中或者辍学也没事,那时候钢铁厂总是缺人,工资还不少。
我们都替亮亮高兴,他终于能自己养活自己了,而且活得很酷很自在。有时候我们几个一直在上学的反而很羡慕他,不用再读那些枯燥的书本,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生活。
亮亮在钢铁厂枯燥的车间里完成了少年到青年的蜕变,三班倒,每个月有两天休息日,大约干了有七八年的时间。那个时候我已经在读大学,除了寒暑假回老家,几乎没他的消息。他的手机号每次记下,过了没多久便停机。
我们已经彻底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觉得我外出求学,离开父母的庇护后才真正学会懂事。那时候,在外地我常想起亮亮。真不知道他独自生活的七八年是如何熬过来的,也不知道他吃的那么差,身体却长得那么壮,可能就是山东大汉的基因吧。这么想来,亮亮比我们小,但是早懂事了很多年。
我读研究生的时候,亮亮经媒人介绍娶了外乡镇的一个女孩,而且很快有了自己的儿子。在一个寒假,我还在他新翻盖的家和他喝了我们长大后的人生第一顿酒。翻盖屋子的钱据说是他父亲当年出车祸的赔偿款,有五六万的样子,这些钱一直被族里的长辈存在银行,就等着他将来成家取用。
仿佛一切都很好,苦尽甘来的感觉。但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女孩有精神病,孩子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病又犯了,弄的四邻不宁,很快女孩的父母将女儿和外孙接了回去。亮亮也和这个女孩离婚了。
后来,钢铁厂效益大下滑,工资半年多发不下去,很多人辞职,亮亮也在其中。后来听说亮亮开始混社会,成了混混,是了,他长得高高大大、壮壮实实,再留上一脸络腮胡,确实不像好人,最起码挺唬人。我们小时候拔骨搂,他从来没打赢过我,不知道混社会后身手有什么长进。
再后来,我再也没有了亮亮的消息。
现在亮亮的儿子估计也有八九岁了,他也没有父亲的陪伴,这被剥夺的亲情,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无法弥补,更不知道用何种方法可以偿还,因为他自己就是被亏欠长大的,乐观的外表下所有的精神恐怕都在自我疗愈。
对于亮亮来说,父亲在他年幼的时候的突然过世,是一件人生大事,他为此在少年时尝遍冷暖,青年时还要委屈求全、蒙在鼓里为婚姻买单。而那个许久不见的儿子,只能在姥姥姥爷的陪伴下,兴许还能拥有另外的人生。
我多么希望不要再落入下一个循环。
现在想起,当时棺材中亮亮父亲那慈祥的像老奶奶一样的脸庞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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