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一松紧紧拳握着的掌心,让呜咽着的记忆漏下,那渗苦的记忆啊,只能流露一点点。
早起,北京的天是阴沉的,一路梧桐向狰狞的天色伸出蜷曲着乞求的指节,把枯叶纷乱掷向大地,状若飞雪。杭州却在下雨,你倚着阳台,目光穿透雨丝,越过千里万里——“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缤纷,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深深嗅一口,隐约间我能闻到雪的味道,耳畔依稀响起火车驶近的鸣笛声。
离开的时候,手腕上是你送的手链,如同搁浅着比我那两个鼓鼓的行囊更为沉重的承诺。你来送我,火车站里人满为患,我越过拦线,用陶笛吹《送别》给你听,再回头,火车却已经扬长而去。于是冒着来不及报道的风险去改签,我却为平白多出的一个多小时的温存窃笑。事后你戏谑:“只是因为在人群里多看了你一眼。”
不得不走啊。火车上靠窗的座位,把《外面的世界》单曲循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目光匆匆翻阅风景,南京蚌埠枣庄济南……如果所有土地连在一起,我愿走上一生去拥抱你。终于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阳光下广袤的玉米田、荒芜的山丘、散乱的坟茔连成一块杂色,视线一片模糊,空白得如同还是最初。
大约今生就是这么开始的。
在浙江的最北方,那个小城叫湖州。那里爱下雨,如其名河湖星罗棋布。四季轮转,水稻青黄交接了一茬又一茬。在柳芽饱吮着春的甘霖时,你会听见蚕啮噬桑的沙沙声。那里曾叫做鱼米之乡。偏安一隅,时间在她身上踩过,无数人在她的襁褓中生死。
曾在想,还有什么比做弁池中的一尾鱼更幸福的呢。弁山脚下的一所老高中,千年文脉百年名校的招牌对升学率的意义却很寥寥,唯有岁月古朴,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流过了。我爱在那里流连。看藤萝冷淡了脸色将深浅不一的紫散入风尘后玉兰是怎样缄默着站成一棵“开花的树”;踏着栾树凋零了一地的金色复羽,再随手捡起一朵绣线菊夹入英汉字典;是嗅着丹桂醺然若醉还是掩着鼻从石楠树下走过;唯有绣球花映着素锦色的夕阳安静得宛若怀抱着一个远方的梦。坐在教室里,抬头望向窗外,晚樱正从高空缓缓飘下细碎的粉色花瓣,在熹微的春光中一寸寸伤逝。这里有我最年轻的梦。我就是在湖州中学遇见你。
二十岁之前的爱情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你在我后桌,一转身,触上你潋滟的目光,再一低头、转笑、回身,教室里兀自沸反盈天。从来我都活得太清醒,总该要有一次饮醉了你的梦,去奋不顾身的吧。图书馆高高的书架间第一次的拥抱,冬夜里你向我伸来的双手,归家的公交车上我把头放在你的肩……我早该发觉,第一次你在晨光中向我走来,那种若有若无的预感,那是被生命紧紧拥住的半疼半喜,那道拱门背后一定有一座世界的回忆。
湖中孕育了我的梦,也轻轻地安放了我的悲伤。你的前途太重,我像西斜阳光照在刚哭过流浪汉眼睛上针尖般的反光,轻微得没有重量。我习惯了听你在我身后的喧哗,再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描绘明天的梦,我身后的这片笑声是我奢侈不起的温暖。于是我会在奋笔疾书、昏昏欲睡的中午,跑到落满了香樟斑驳的影的路上孑然地走;在下了晚自习后在操场上跑得大汗淋漓躺下来看蒙着泪的满天星斗——流泪的简史,如何句读?
从来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战争,苦苦与自己倒戈而已。哪怕我用尽守护的姿态站成面目丑陋的稻草人,再苟延残喘,我等。
你是我别了三生三世的影;
你是我两吊钱赎回的旧梦遗风;
你是我醉唱挽歌的一盏薄情;
你是我举目四方的宿命繁星。
泪水蒙湿了记忆,看不见你在火车站里送我远行,我背起行囊向你回头,鸣笛声越逼越近,山峦连成一片,湖水都喑哑失色,再轰隆一声,宿命的栅栏落下,终点是一座北京,一座杭州。
从此,你是我的影子。你在热闹过后的冷清中,你在课堂上老师一个个音节的空隙中,你在我走出自习室凛然灌入口中的寒风中,你在我沿着电梯上升极目所及深深浅浅的忧伤中……亲爱的,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只不再垂涎自由的鸟,在你的笼子里陪着你双鬓斑白。
距离太考验两个人的耐心,消息渐渐少下去,潦草地挂完电话。我常隔着手机屏幕看你扬着友谊的大旗与异性朋友惺惺相惜——没关系,你的快乐就让你拥有。被弃的感觉反复练习之后不会再痛,只是让肢体长满尖牙似的匕首,在自己拥抱自己的时候,听到金属与骨骼的鸣奏。
我不顾惜自己。菲薄如我,所能求的那么少,不过是日常的永久的琐碎中一点不经意的、聊以自慰的温暖。日久天长的梦做不起,只是能坚持一秒,就绝不放手。把自己剥成一块面带微笑的冰,再继续等。
别去问辜不辜负。晚年的皮亚芙接受记者采访:
想给女人什么建议?去爱!
给少女呢?去爱!
给孩子呢?去爱!
我等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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