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有限的,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前几天,因为老家灾后重建的事宜,父亲与在村委任职的叔叔闹得极不愉快,那段时间,父亲总是唉声叹气,肚子鼓鼓的,吃不下饭。看到父亲如此,我很心疼。于是劝他,那已经是一座十几年的老房子了,最近几年举家搬到市里后,房子更是破败了,拆掉就拆掉吧。父亲双目因为熬夜有些浑浊。他抽着烟,升腾起来的烟雾使彼此的面目都有些模糊。
好一会儿,父亲才缓缓开口。
“ 你记不记得咱家院子里铺的彩砖,十里八乡的,只有我们家的院子是用彩砖铺砌的。当时,村里的房子院子都是水泥的,那些彩砖是全家人开着车子跑了一上午,最后,还是你眼尖,在一堆广告牌子中间发现那个卖彩砖的小牌子,我们才买到的。还有当初盖房子的时候,你妈为了省钱,自己给十几个工人做饭,又是买酒又是递烟,咱家的房子才盖起来的......那会儿咱们村里都是小平房,只有咱家盖的是两层小洋楼,面积又大,特别宽敞.....”
父亲的语调深沉,在缭绕的烟雾和父亲的讲述中,我开始想起幼时在那座老房子里的点点滴滴。一时间心情无比沉重。那一刻,我以为父亲只是舍不得从前的那些回忆。
烟逐渐散去,父亲还在细数着关于那座老房子的记忆,那样深情,那样骄傲。突然间,我便一起难过起来,不知如何劝解下去了。
我仿佛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兵在夜深人静的油灯下,细细的清理着满身的伤疤。每一道伤疤都有它的回忆和故事。刀剑割开肌肉时的疼痛、昔日一起玩闹的战友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悲恸、每每打扫完战场回到营地时自己还活着的侥幸与后怕,以及凯旋而归的喜悦与得意。这满身的伤疤正是他永不会忘记的勋章。
这座老房子也是父亲的勋章,是他的骄傲,亦是他自己。
他在自己最孔武有力,春风得意的年纪,凭借一己之力创造了在那时看来风光无限的房子。转眼间,时光逝去,老房子破败不堪,父亲也不再如当年那样意气风发。
父亲年轻时便是个有主意的主儿,人聪明,还肯干,在同辈中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俊杰,因此早早打下了自己的基业。这样聪颖的男人,又在二三十岁正是轻狂桀骜的时候盖下了这座房子。许是他的风采太过耀眼,惹怒了上天,父亲的辉煌如昙花一般,花开便败 ,刹那芳华。
如今光芒褪去,曾经骄傲不可一世的少年进入了知天命的年纪。他的骄傲被卷入时光的洪流,父亲在涛涛洪流中努力想要抓住,却只能越陷越深。年少时过早的辉煌让他不能接受平庸,时运不济,又使他举步维艰。渐渐的变成了众人口中偏执又可悲的老人。
这样一个人,你要劝他放下,劝他从善如流。这个“善”,是天下的“善”,是从未经受他之苦痛之人信口所言之“善”,却独不是他的“善”。
我曾用偏执、固执、不懂变通甚至陈腐这样偏颇的词语来概括父亲,我站在自己的方寸之地,以善意为名对父亲的劝解如同“何不食肉糜”一样的无知可笑。此一刻,我为人心是如此的有限而感到震撼,为自己无知的冒犯感到如此的羞愧。
这世上有多少“自以为是”的善意,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着别人的痛苦纸上谈兵,好不快意。却极少有人真的能做到设身处地的站到对方的角度,了解他的过往,尊重他的选择,用他需要的方式去帮助他。并非不想,而是不能,这就是人的有限性。
善意,如果缺乏洞察真实的前提,就会像恶意一样,将他人推向更深的深渊,而人心的有限性注定使善意难以真实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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