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恨不得自己能走快些，她觉得这条通往来世的道路格外漫长，好似没有尽头一般，还不太好走。
脚下的大地突然剧烈起伏了起来，她没能站稳，径直往地上跪去。在双手触地的那一瞬，她惊得缩回了手。
他摸到的不是土也不是沙，而是水。水底下似有庞然大物，在她触碰的一瞬间企图冲破这道看不见的阻碍攻击她。
“什么鬼！”她失声叫道。
耳畔传来的回答却是平淡无奇，“跟你一样的鬼。”
是了，在这浩瀚无边的冥界，除了冥主和他的仆从外，也就只剩下鬼了。
朝露哭笑不得，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摸索着继续前行。
“动静怎么这么大？”
“都是赶着去投胎的，难免跑得急了些。”
朝露的两条腿也蠢蠢欲动了起来，“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用走的？”
“因为我们不赶时间。”
她急了，“赶！我们也赶时间！我特别着急！”
牛小卒又笑了，他一语双关，“急什么，我们走的可是后门！”
“后门？”朝露愣了愣，“那些鬼没意见？”
“有啊！”他不嫌事大地说，“他们都一副想要扑上来咬死你的形容。所以待会儿喝完孟婆汤，你得跑快些。因为我只能送你到那里。如果你不想被他们咬，那么过炙海和寒泉的时候你就得跑得更快些，千万别回头。”
她将信将疑，却总觉得有千万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朝露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虽然这冥主给开的后门自己走得挺神气，但过了孟婆那一关后，大约是要倒血霉的。
“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得见？”她有些为难地道，“要是一直都看不见，我怎么跑得赢他们！”
牛小卒没想到这女鬼竟这么好骗！还是个大魔头呢，竟然什么鬼话都相信。
奈何桥虽担着个“桥”字，却不过是个下河的地点罢了。忘川河上根本没有桥，只有他们这些冥界的仆从知道孟婆究竟在河对岸的哪处炖着药汤。
亡魂不过是个虚无的存在，油盐不进，百毒不侵，即便掉到了河里也沉不下去，所以过河根本不需要什么桥。但那些鬼可不这么认为。冥界的忘川河在世间可谓是臭名昭著，他们总觉得这条河会是个例外，指不定就能把鬼也一并淹死了，怎么劝都不听。久而久之，蒙眼过河便成了冥界的惯例。无论胆大的还是胆小的，一视同仁。
至于那铜铃声，不过是孟婆汤锅上的挂件罢了。汤锅挂在了汤炉上，为了避免糊底需得一直摇着。孟婆汤的配方是天上地下最大的秘密，只有孟婆她老人家自己知道。据说糊底会影响药效，从前也出过这种岔子，这才让世人知道了有冥界这么个鬼地方。
朝露到底还算是个聪明的鬼，她已经猜到了脚下便是涛涛忘川河，但她以为那牛头小卒带她走的后门便是从奈何桥下过。
慢悠悠地抄个近道都比桥上那群撒丫子跑的要快，她不禁纳闷那奈何桥到底是有多高！
那小卒爱唠叨，可行在忘川河上的一路，他却格外沉默，只间或指引她一二。
朝露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踏出的忘川河，这一路她走了太久，久到她对于不间断的前行都已经麻木了。
倘若这已经是一条近道了，那么那条传说中的亡魂投胎专用通道得有多长！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牛小卒便解了封印。她又能看见了，可身后却早已没有了那条无声奔流的大河，呈在眼前的是四条通天的阶梯。阶梯的起点汇聚在一起，却通往四方看不见的黑暗。不远处坐着个老者，佝偻着腰背，正在摇着她那口大锅。
老人抬眼的一瞬间，朝露恰巧对上了她的脸。老人有着一双与众不同的双眸，或者说她根本没有眼睛。然而奇怪的是，朝露觉得她正在看着他们这边，这让她觉得战栗。牛小卒带着她往那处去，而显然那位老人的注意力也一直跟着他们。
“老身很久都没有见过你们这群徒子徒孙了。”
朝露觉得这位孟婆的口吻还算亲切，但合着她那张脸却叫人发瘆。
“接了一趟特殊的差事。”牛小卒咧嘴一笑，又露出了八颗大白牙，“奶奶安好！”
孟婆唔了一声，“闵隆那小子又造孽了？”
牛小卒尴尬地瘪了瘪嘴，“谁还没有失误的时候呢！这不，一个没留神就把夹缝中的这位给漏了。”
孟婆投过来的目光让朝露觉得实在是瘆得慌，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嗫喏道：“这总不能怪我吧！”
一手摇着汤锅，孟婆看了她一会儿，语气深幽，“情债？”
牛小卒适时地接过话头来，却说得隐晦，“老大说这一变数牵扯太多。”
老人沉思了片刻，利落地取碗盛汤递了过去。朝露探头一看，当真只有半碗。
“全部喝光，一滴都不能剩，否则你挨不到入轮回道。”她将碗递了过去，“我主的意思，老身不敢不从，也不能不从。”
她幽沉一叹，回身望向背后的那四条望不到尽头的阶梯。
朝露觉得孟婆欲言又止，话中有话。但她着实不怎么关心，也半点都不在乎。
正当她准备昂头将那半碗墨汁一般的汤药灌下的时候，却听闻那苍老的声音透着无穷的伤感复又荡在这冥界的尽头。
“这世间女子多痴情，但男子专情的又有几个？姑娘，你要过的乃是轮回门前的炙海与寒泉。古往今来，多少痴女为了那一段早已过去的前缘而在那里灰飞烟灭，你可知晓？”
朝露抱着碗不置可否。
“待你归去，你已不再是你。你的容貌会变，家世背景也会变。你乃魔族之人，待到成年便是五百年后。那时，你的如意郎君早已不再年少。亦或许，他已经为了她人夫。”她语重心长道，“即便如此，你还是执意要受这个罪吗？”
朝露望着碗，里头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她还有很多话想跟上原说。她想告诉上原，她愿意去祷过山下娉，也愿意穿他送的红衣裙，还想给他生一堆满地跑的小娃娃……
她对着自己的倒影笑了笑，兀自说道：“我自作聪明了一生，总得傻那么一回。”
没有半分犹豫，她仰头灌下了那半碗墨色的汤药。前尘之事在脑海中飞速地流转着，她身形不由地晃了晃。
“沙家女，朝露？”
朝露听到牛小卒在唤自己。她晃了晃头，勉强维持着清醒，“这汤的后劲儿挺足……”
牛小卒的声音忽近忽远，她听得断断续续，却有一个字异常清晰。
“走！”
这着实比朝露预想的要艰难得多！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灵台一片混乱。
“我要去哪里？”她几乎是无意识地问道。
“去你该去的地方。”
老者的声音荡在耳边，空灵缥缈，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朝露浑浑噩噩地踏上了石阶，她感觉不到周遭的变迁，却在不知不觉中将身后的那两位渐渐抛离。她的思绪还在运转着，也能感受到刚劲的戾气割在身上的滋味。但她还能忍受，久经沙场让她早已习惯了各种伤痛。
然而踏入炙海的那一刻，她还是震惊了。那是一种万箭穿心般的疼痛，瞬间便从脚底蹿至了全身，让她更加清醒了几分。她望着眼前这片没有边际的炙岩翻滚着，感到了迷茫。
被岩浆映红的黑暗里蓦然出现了上原的身影，微笑着朝她伸出了手。
“三娘，来……”
那是她此生唯一的羁绊，是她对于那个残酷的现世最后的牵挂。
朝露踩在炙海里的每一秒都如同地狱般的煎熬，然而即便每一步都行得艰难，她也不曾想过要回头找孟婆把那半碗孟婆汤给补齐了。如果这便是她与上原之间的距离，她认了。她会走过去，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在这熔炉般的炙海里，时间变得更加漫长了。她也曾无数次地想过自己是否会永远困在这里直到灰飞烟灭。然而这样的绝望却在望见那一抹好似柜山雪域一般的白净后烟消云散。她从炙海中走了出来，烈焰灼烧得她通体赤红，灿金色的裂纹遍布全身。朝露迫不及待地往寒泉扑了过去，指望着这冥界的极寒之地能缓解她的痛苦。
然而就在她跌入寒泉的那一刻，她愤恨地想，若是下辈子找到上原后发现他又有了新的相好，一定要把他给宰了，让他也来尝尝这冰火交加的滋味！
冥府的书房内，闵隆千年难得一次地穿上了鞋准备亲自去看一看这女鬼投生的地方。牛头小卒跑着赶了过来，神色有些惊慌。冥界主人登时觉得事情出了岔子。
“出什么事了？难道她灰飞烟灭了？”
冥小卒的牛头摇得似拨浪鼓，“错了！错了！”
闵隆皱着眉头，看着他就觉得头晕，“好好说话！”
那牛小卒自己都快被自己晃晕了，大悲道：“她错投了男胎！”
此言一出，闵隆手里的生死簿掉在了地上。
“老大，这可怎么办呐！”牛小卒抹着脑门上的汗，一副快要急哭了的形容，“怎么会出这种荒唐的差池！”
冥界主人也没管掉在地上的生死簿，赶忙翻出了她的命簿去查看上面的变化。
命簿上赫然出现了她这一世的起源，朝露投生在了南荒的基山猎户家，的确是个男婴。
他遂掐诀施法，眼前镜像再现，乃是一片雨雾茫茫。模糊的画面越来越清晰，伴着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在这间头顶漏雨四面透风的破屋子内，一个粗鄙的男人正抱着个小娃娃喜形于色地嚷嚷着。
“老子有儿子了！”
闵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气得直接把脚上刚穿妥当的鞋子给蹬飞了。他复又翻看起了她上一世的命簿。牛头小卒端正地立在一旁不敢动，只见他翻着翻着突然开始抬手掐算。
末了，冥界的主人颓丧地瘫坐在了椅榻上。
“老大……”
“年纪大了，不中用了。”闵隆将那本命簿扔回在了桌上，开始揉自己的眉心，“我应该再仔细些的……”他叹道，“还真是一错再错。”
人也好，魔也罢，即便是妖，都有执着的时候。冥界有一条仁慈的规矩，那便是倘若此人活着的时候对于某件事特别执着，经常挂在嘴边来回念叨且死的时候没能来得及如愿，那么来世便能全他这一未了的心愿，只要不违背天理伦常。
比如，家缠万贯。
又譬如，儿女成群。
以及朝露每每来癸水时那句不离嘴的口头禅：“老娘下辈子再也不要做女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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