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跟小蓼在树林外的草堆里亲热,被人惊扰。
来人有一长队,喊着什么口号,举着绿旗子,有接近我们之势。
我收拾凌乱,说,“小蓼,你快醒醒。”
小蓼说,“干什么?”
我说,“有人来了。”
她骂骂咧咧地,不愿意我。
这时,那队人停下来。几个领头的凑在一块,像是布置什么。
很快,锣鼓声咣唧咣唧震天响。
小蓼不得不反醒过来。
我说,“小蓼,你先下来,去林子里呆会儿。”
小蓼说,“那你呢?”
我说,“我在这儿就近观察一下,看他们这是想干啥。这伙人像是来者不善。你在林子里藏好,千万别让他们发现咯。”
她骂我好无聊,边骂边滚下草堆,不情愿地跑进树林。
我放心地躺下来,点了根烟,翘起二郎腿说,我倒要瞧瞧,你们是不是敢包围我。
哈,我说什么就来什么,他们果然迅速地把草堆包围了。
我站起来,亮出打火机说,鬼子们,要是敢上来,老子就与你们玉石俱焚。
而一个光膀子的家伙正用旗帜向我斜斜地指了指。随之,队伍里所有人都开始注目我。锣鼓声忽然换成进军的笛子声,大家同时迈步向前,缩小包围圈,而最靠前的几个家伙已经开始往草堆上爬了。
我伏下身看了看后边的树林,看不见小蓼了。说明她藏得好着呢。我这就放心地猛吸几口烟,烟没燃尽的部分从指间滑落到草上。草没燃烧。我啪地拨着打火机——
我的女孩,再见吧,希望你永远好着——
草丛忽悠晃了一下,在打火机的火苗碰着干草前的一刹那,我的手腕被一只陌生的、钢铁似的大手死死握住。
我斜眼一瞟,正是刚才那个举旗的光膀汉。他用另一只手摘了我手里的打火机,而那只钳着我手腕的手轻轻地把我提起,我整个人脚不着地儿被展示给大家看。
周边——包括下面,顿时爆发出最热烈的掌声。
“好家伙,你是机械臂哟。”我叽咛道。
他说,“呵呵,只不过是假肢。”
“你不如把我倒着提拎起来,”我想起摸索里尼,“那样的话,掌声会更猛烈些。让掌声来得更猛烈些吧。”
但是,“好汉子,好朋友!加入我们的队伍吧!”他激动地对我说,“不必烧毁这堆邪恶的东西,那样它反倒会扩散到空气里去,毒害更多的无辜者!”
我问他们是哪部分的。他说他们是绿色部队。
我不明白,我呆的地方为什么值得占领,为什么邪恶。却只有一任他很柔情地——把我提溜下草堆,接受大家的慰问和邀请。
一开始很好玩儿,可他们的七嘴八舌,终于使我听明白,这堆金色的草是被严重污染的工业垃圾。
我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这分明是草。我和小蓼的缠绵沉醉告诉我,我们高大、暄腾、芳香的床铺——分明是草。但众人的议论、谴责和抗议却说,不,这是可怕、邪恶的垃圾堆。
我腿发软,我眼发绿,我心发颤,我嘴发麻。
我说,“我我我,我不跟你们玩儿了。咱们骨的——白吧!”
但已经来不及“白”了——警笛呼啸着把几辆全封闭的墨绿色大车带来,车厢打开,从里面跳下穿着防化服的全副武装的警察。
他们让民众靠边儿站,说现在要清运“牧草”。
于是后面穿防护服的工人驾驶铲车,进场搬“草”。
我不知道光膀汉是什么时候把我放到地面儿上的,但这时他又把我拎起来提到“草堆”上——他的肉手举着绿旗,假肢手拎着我——上去后他把旗子插好,放下我说,“战友,我们必须阻止他们把这堆垃圾运走,我们在,垃圾在!”
我笑言,“这显然不合情理。如果这真是垃圾而不是草,那我们干嘛不支持他们清运垃圾呢。我看这还是草,我看他们这是要把这批草运到牧场去了,毕竟牛儿要吃草哟。”
他一个劲儿摇头,“不,这的确是工业垃圾,而且的确是严重污染的工业垃圾,你看见没有,这些家伙们穿的是什么,他们全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
“你们怎么知道这是工业垃圾,证据何在?”
“我们有情报。”
我抓了把草揉揉,是干草,金黄的干草。揉不出汁儿却揉得出草味儿。
“伙计,给,你闻闻是草不是。不要只依据道听途说。草就在你手上,——你信不信?让那些不靠普的‘情报’见鬼去吧!”
警笛对我们鸣响。扩音喇叭喊——
“草堆上面那两个人下来,迅速离开工作现场!”
我对光膀汉喊,“伙计,咱们是在这儿保卫高地还是撤离现场呀——你们的队伍呢?他们敲锣打鼓挥着小旗儿——到别处玩儿去了吧,咱俩被甩了吧,咱俩被孤立了吧,咱俩被你该死的‘情报’出卖了吧——”
可这汉很有个性,握着旗杆巍然屹立。
我认为——本人也不乏个性,我索性躺了下来。我想起我的小蓼。我俩曾在此躺着、纠结着打滚儿,熏草香、晒太阳,快活得死去活来,如痴如醉,——而现在我却被这汉子裹挟着不得不占领一个所谓的‘垃圾堆’,我的小妞不得不远远地猫在一个小树林里不敢露头——像是外面正上演一场狮虎斗似的——
这实在荒唐,我本人已经无法忍受。我冒着警笛和扩音喇叭的嘹亮,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愤怒地呵斥他道,“你看你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啊,我再问你一遍,就算这是核废料好不好,那你干嘛阻止人家把它运走呢?!运走不正好吗?你有什么资格阻止人家干好事儿?你这不是反动派吗?!瞧啊——呵呵瞧你傻乎乎的样子,你哪像21世纪的人,分明是个梦游的张飞么——”
他看我一眼,锁起眉关,“朋友,这批工业垃圾要运往邻国。”
我说,“呵呵,那正好。”
“地球上每个地方都应该是干净的。”
“——应该有什么用。人家邻国的牛儿兴许愿意吃这个草。”
“看看你的胳膊朋友,痒不痒?”
不痒,我说。但随即——我傻了,我的胳膊竟然解冻似的,开始溃烂了。他的光膀子上也出现了深色的斑块儿。
完了。我的泪咕噜噜地淌出眼眶。
铲车嗡嗡叫着下手了。脚下摇晃起来。
“朋友你撤吧,下来,——找警车让他们送你去医院。”
“伙计我会废了吗?”
“救治及时也许只是舍了胳膊——就像我上次。”
——我的眼泪决堤。
——他说你快撤。
——我说混蛋你早干嘛这会儿才让我撤,我生命的茶已经凉透了。
我冲过去夺下他手中的旗帜,一掌把他推开,我豪迈地狂笑,哈哈哈这正是玉石俱焚哪!正合我意!
在豪迈的罅隙我暗自奇怪,人在绝望之时竟然如此有力,只见光膀汉被我那一掌推得一溜烟就滚下去,直接滚进警车后面的救护车里去了。
嗯?什么时候来了救护车?有关方面的措施真是周密啊。
整日跟小蓼卿卿我我的我无法想象什么叫英雄气概,但现在我根本不用费任何力气去想象,英雄的气已经把我充满了。那是什么气?说不清——但它很轻,如果不是脚下的毒草太软,我一跺脚就足以飘起来升天。
哦——我悟了,中国工夫的秘密原来是绝望——“在绝望中”——
我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与垃圾、与大旗一体地上了铲车的斗——进了车厢——
旗杆太长,我咔嚓把它折为两截,保留上半截——在车门咣当一声关闭之前我把下面那一截嗖地扔了出去——眼看着它进了警车的轮胎,噗——车胎瘪了。
——我无恨。只是想,警车的意外状况也许会延误他们这次行动。
但是我错了,我猛地一晃,货车无声地出发了。
伸手不见五指。我摸到紧握着旗帜的五指,以及连结着五指的掌、腕、前臂和上臂——肩膀和胸膛——我摸我的脸——我浑身都在流淌症状的液体,等闲地流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无论从这个黑厢里出来的是我,还是一具不再是我的骨架,它都将站立不倒……
它握着旗帜被缓缓放下来——落地,金色的草也落地而邻国的牛——最好是羊群,——邻国的羊儿缓缓地跑过来七八十来只,在牧歌声中依偎着我……
啊,贫乏、残酷的历史消融了,在悲怆的长调中苟且的时日——鬼丢丢的贱笑哭闹只是湛然晴空溢出的云朵,而长调颠簸着我背后的哭闹,在颠簸的光芒中哭闹鬼丢丢地行神变——化作贱笑——我转身——身后有个小窗孔——我凑过去,看见崇山峻岭正急切而不得力地挥斥驾驶室的前挡风玻璃——下面——空无人手的方向盘——向下寻——我的小蓼正和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躺在座位上鬼混——
我敲窗——没反应,我用我的骨头敲窗,还没反应。
我攥住旗杆——它的金属尖端——哗地把窗孔冲开,随即——那家伙紧绷的大脸升起来——
“你谁呀!你想干啥——”
“别紧张混蛋,好好开车!”
“你谁呀,你管我咧——我正好好开着车咧——”
“方向盘老兄,别丢了方向盘——”
“你知道啥。这车是无人驾驶,你见识过吗?——说,你谁呀?”
“小蓼,穿上衣服!”
小蓼对我翻白眼,躺着不起。
“起来穿衣服,你这贱货,穿上衣服,下车!”
“你谁呀?”男人问——而我反问他——
“你是谁呀?”
“本人是本车司机路的维系。”
“你好路的维系——初次见面,握一下手!”
我把手伸过去。
“别搞笑,收起你的玩具吧!吓不住我——告诉你,我抱着整副骨头架子睡过觉,你信不?”
我收回我的骨手。“路的维系,你替我看一下,我的头是不是也成骷髅了——”
“哼,你休吓我。”
“路的维系,你怎么不穿防护服——”
“嗬,你谁呀,管那么宽。”
“路的维系,你怎么可以不遵守操作规范——”
“去他的操作规范,路的维系不怕死。”
“路的维系,你瞧见我的惨样儿了吧,我浑身正在流坏水儿。你想想后果吧,奉劝你最好直接把车开到医院去——”
“笑话,去什么医院?”
“最好去一家三级甲等的好医院——”
“笑话。”
“相信我,小蓼需要急救,你也需要——”
“国际玩笑——”
“喂,小蓼,你开始溃烂了吗,看一下有没有液体出来——”
“嘿,她的确有液体出来——”
“杂种路的维系。”
“杂种?”他一捋胡子,“你说谁,你自己吧?”说着就又向小蓼伸出毛茸茸的手。
“算了,不打嘴仗,——老外,叫你老外总行吧——当心路的——当心桥——”
桥无人驾驶冲过来,远山急切地斥责着货车的秘密——
“老外路的维系,车子要开到哪里去?”
“邻国。”
“邻国是哪国?”
“德国呗,你白痴啊。”
“路的维系,我再问你,这车你要开进羊群里去还是开进焚化炉?”
“喔,这问题问得好。把你卸进焚化炉里去。我开车回我的羊群里去。嘿,呵呵。”
“哦,那——好吧,我乐得其所——”但我得——
亦无所得——又一座桥冲过去,小蓼摇摇晃晃——升起来,攀住路的维系的粗脖子——对我做起鬼脸。
我敢肯定她确实是小蓼,因为这张美丽的脸正在溃烂——而我的骨手伸过去,轻轻摸到它。
“小妞你瞧我的手——没有颤抖——路的维系你不想瞧瞧前面的绝美风景么——”
又一座桥冲过来小蓼喊了一声——啊是断桥——我说不,是奈何桥——而路的维系去摸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了……
忘川静静流淌84消毒液——
我们平——白——无故地——吃着水草……
201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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