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痘

作者: 罗二青 | 来源:发表于2016-01-02 16:55 被阅读0次

    周羽佳忧心忡忡地踏上了出卖自己的征程。三小时的高铁,她足足照了两小时的镜子。一面照,一面想:人只知美人迟暮,殊不知美人长痘更绝望。强迫症一样一遍又一遍看着脸上三四颗新爆出的大红痘,七八处或红或褐的痘印,美人周羽佳克制住摔掉手中的限量版香奈儿黑色手柄化妆镜的冲动,强振精神,从化妆包里取出睫毛夹,细致地夹起睫毛来。总不过弄了几秒钟时间,终于还是一声长叹,放下了手中夹子,仰倒在座椅上。想痛快哭一场,又心头干干的,没有眼泪。

    周羽佳是天生的佳丽,从小的明珠。老天对她的眷顾集中体现在皮肤上。她的皮肤不是常见那种白里透红的水润,而是如羊脂一般端凝,有一种特殊的高贵质感。而且从来不必多加呵护,仅需要冬天干燥时抹点面霜。再怎样熬夜赶论文都伤不了元气,洗个澡,皮肤仍旧光彩照人。

    她的五官也是一派高贵形态,再加上鬈发、眉毛和眼眸的漆黑,唇不点而鲜红,综合起来,是一种脱俗的美法。因为这样脱俗的美,她于自己也生了一种不一样的期许,觉得自己注定是个内外兼修的美女。

    说是内外兼修,造成今天的局面倒也并未花费多大的力气。一副好皮囊是老天给的,且又经得起折腾,扛得住岁月。身姿修长婀娜,骨肉匀停,衣着也就不需过于花费心思。在大学模特队时老师扎扎实实地教过化妆,那算是她对自己外表的最大一次精力投入了。至于内涵,大学读了中文系,平素又很写过一些优雅感性的文字,QQ空间里就常有人留言拿她作比林徽因。前几年她学了古筝,这两年古琴喧哗起来,她又觉得那才是真正的雅器,于是弃筝而就琴,学会弹《阳关三叠》这样蕴藉深远但指法简单的几首曲子。一张松风下抚琴的照片就是她的微信头像。

    长痘之前,周羽佳对自己十分满意,对生活不大满意。生活似乎总也没有精彩到与她匹配的程度。浑浑噩噩地读完了大学,模糊期待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因为被学校的模特队选中,在校园里小小地出过几次风头,略有些知名度。可是身高毕竟只有一米七,走不了专业模特的路子。再说了,模特无非就是穿了衣服冷脸在T台上走步而已,对于一个内外兼修的她来说,这职业似乎单薄了一些。那么什么样的职业适宜于她,不浪费于她呢?她也不太清楚。

    连对于美女来说本应该充盈的爱情都乏善可陈。男人倒一直是前赴后继地来追求,但是能入眼的不多。百里挑一地选中了,展开一段关系,却又往往不如意。最长的一段感情也不过维持了两年。可是他们追求她的时候都是那么惊心动魄,足可写入传奇的啊;关系的最初,也是山盟海誓深情不悔的样子。每次都令周羽佳有些愤愤不平地想到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之说。前男友彭宇还不就是在她和一个叫君仪的女孩子之间游移来游移去。和她在一起的第三个月起就又开始联系君仪,微信上一叠声地唤她“小君君”。她气不过,横眉竖目地质问,他根本不解释,却揪着问:“你凭什么翻我手机?

    想到这里,周羽佳的心上更添一层躁乱。又取出镜子来照,仍旧是三四个新爆出的大红痘,七八处或红或褐的痘印。也许因为生了气,发炎红肿处都似乎扩大了,右脸颊上已嚣张地连成一片,侵蚀着这片圣洁宁静从未起过狼烟的疆域。周羽佳眼珠不错地盯了两分钟,终于悲从中来,伏倒在桌板上,隐忍住嚎啕的冲动,小声地啜泣起来。

    微信的鸟叫声响起,又是杨志渊的嘘寒问暖:“冷吗,让乘务员拿毛巾。”

    羽佳回一句:“嗯。”聊天记录里十句里有五句都是这样的口吻。

    这次羽佳去北京,本来杨志渊已经买好了飞机票,她一句最近体虚怕起飞降落时耳朵难受,杨志渊二话不说退了机票,又给买了高铁的商务座。她提了小巧的行李箱上了车,一排排走过去,发现商务车厢的显著特色是女人都戴着显眼的首饰。不等坐定,杨志渊的电话已经打来,此后每隔大约半小时就再关心一次。她有点不大喜欢这种殷勤。

    也不是不大喜欢这种殷勤,说到底还是她很不喜欢这个人。除了有钱之外,简直毫没可取之处。长相、身高和谈吐都平平,内蒙的什么大学毕业,学的是土木工程,到北京后干的活和包工头并无二致。一次周羽佳看到他包里的合同,是某机关大楼十几个卫生间的翻修工程。他说有个本家叔叔担任着这一系统的肥差,因此手头类似的活很是不少。

    周羽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服自己接受了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她理想的人生伴侣如果从事建筑行业,应该是这幅样子:名牌大学的建筑设计专业毕业,留学归来加入某知名团队,两人在CBD漫步时他会指着某大楼说这是他们团队的作品。除事业之外,他最好还有一项极致的爱好,比如攀登,为体验巅峰的感觉不惜投入大量的金钱和时间。

    以上的一切并非来自幻想。这都是周羽佳以大半年前的男友彭宇为模脱出来的。当初彭宇向她表露好感,哪怕她周羽佳自小见惯了异性的殷勤献媚,也还是一夜辗转,心中惊喜万端。直到今天,初次约会的场景她还记忆犹新。

    那天彭宇刚从欧洲出差回来,两人在一家印度餐厅里盘腿对坐,彭宇从包里摸出一件东西来,推到羽佳面前:“给你的礼物。”

    羽佳一看,是巧克力,朴素的一块,出国常带回来送人的那种。

    她心中正微微失落,彭宇失声叫起来:“啊呀呀,错了错了。这不是给你的礼物,我时差还没倒得过来,晕乎乎地拿错了。”

    羽佳笑了。彭宇望着她:“你真美。”

    羽佳维持着笑容,低头看菜单。她知道自己笑起来眼波流转,倾倒众生。

    果然,彭宇陶醉了,他说道:“看来我现在晕晕乎乎的感觉不是因为时差,而是因为眼前的美人。神话里经常讲到给人们带来罪孽和灾难的美女,这是整个人类从古至今共有的深刻经历,我今天第一次体验到了这种魅惑力。”

    彭宇口中的情话总是一本正经又极其销魂,效果自然远超羽佳听惯甚至听腻了的那些无甚创意的奉承。羽佳心中常为此起了从未有过的阵阵波动。然而她也是第一次觉到谈恋爱的累:她不知以何种语言来回应这些高阶情话。在微信上还好,半天琢磨着回一句,实在不知说什么了还能截个屏让小表妹参详一下。一打电话就糟糕,常常两人都尴尬沉默。她是宁可每天花一个小时武装到发丝地见面,也不愿意打一个十分钟的电话,因为见面时彭宇会着迷地欣赏她,不介意她说或是不说什么。彭宇认为美是最大的德性,男人生来好德。

    要是还和彭宇在一起,不知他会对她的长痘作何反应。这个杨志渊是口口声声地说不在意她长痘。可是为什么他又几次让她拍了照片传给他看看?男人爱女人,还不就是爱的一张脸?有了脸蛋,学历啊才艺啊家境啊才是锦上添花;没有脸蛋,又有谁会在意她周羽佳腹有诗书气自华?她这趟去北京,就是抱了一颗豁出去的心:脸是毁成这样了,当面验货,童叟无欺,签不签收您自个儿决定吧。

    她的满腔悲情可以这样感慨出来:“我周羽佳真是英雄末路四面楚歌啊……”

    也许是名字里同含了个羽字,也许是英雄美人本来就容易相惜,周羽佳对项王深深地产生了同情的理解。项王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尔。而周羽佳也一向认为,美女孬嫁,和锦衣夜行一样令人发指。身在金字塔最顶端的她们倘若挑选了一个平庸的男人,是对社会资源的严重浪费,也搅乱了婚恋市场的秩序,令将来人无所适从。这样的美女,不是负责任的美女。

    她懊恼自己没在脸庞光洁无瑕时觅得如意郎君;懊恼自己以为年纪还轻,不知道紧锣密鼓地安排诸项事宜;懊恼在前男友们逐日冷淡时没能及时改变策略,委曲体贴行事,仍旧一副傲慢的女王态度……她不可一世的青春岁月里可懊恼的事情太多太多,泪腺都来不及制造足够多的眼泪供她排泄,陡然就收干了,害她只得抬起头来,呆呆地放空眼神,抽泣一下,再抽泣一下。

    乘务员播报北京南站很快就到了,周羽佳起身去洗漱间整理妆容。回座位的一路上仍然收获了众多男士的目光,这令她的心情稍稍平复。于是终于能把包里带着的一本《人间词话》又拿出来翻了翻。彭宇有一次和她提起过这本书,颇有见地地说三道四。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是君仪对此有些兴趣,常会在微博上写些段子。她出于一点好奇和很多嫉妒关注了君仪的微博,浏览过后,产生了一点惊叹和很多不屑。一点惊叹在于写得还真是有意思,吸引她从头读到了尾;不屑则在于到底是理工科出身,非中文系本色当行,那些奇谈怪论,登不了大雅之堂。

    可是哪怕她再不屑,她跌跤还是跌在这一处坑。那天彭宇谈兴甚高,从《人间词话》说起,到王国维自沉未名湖,到陈寅恪为他撰写碑文,再到清华的四位国学大师。她算是见识了彭宇一向自诩的“读书不多,但过目不大忘”,还有“一旦对某个话题着迷,很快就能成半个专家”。而她自己,学术界的各种段子听老师们聊过不知多少遍了,不过是刮在耳边的风,从未上心过。就是在那一天,彭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问她:“中文系的人怎么会对这些话题一丁点关注也没有呢?”

    周羽佳于是意识到君仪和彭宇才是同路人——都是脑力、精力过度的妖孽,成日里兴风作浪。而她的涵养和气质都在于一个“静”字。因此她与彭宇注定是相处不来的吧。打那天起她就有些懒懒的,不再每天费尽心思地拾掇自己去约会,推说工作太忙,弄得彭宇有点摸不着头脑。彭宇向来反应快,羽佳常常是提神紧跟也跟不上,幸好这一次羽佳走在了前面,她为此十分庆幸。

    和彭宇淡了之后不多久,就有家中好事的姑婆为她介绍了杨志渊。羽佳那时正因为彭宇的事有些消沉,需要一个全新而热烈的追求者来为她抚平情绪。杨志渊高调而大手笔的追求方式使得他从一众爱慕者中脱颖而出,成为女神的新任男友。羽佳爱吃山竹,他一次竟然网购了八箱山竹寄到她家。这水果又放不了,羽佳妈妈于是遍赠亲友街坊,弄得人人都知道一个北京的富二代在猛烈追求羽佳。羽佳心里免不了起了一丝得意。只是,在她情绪渐渐平复后,就开始对杨志渊挑三拣四了起来,有一阵子甚至干脆搁置,完全不理不睬。说到底,周羽佳还是觉得杨志渊太配不上她。

    生活里日复一日的平庸与沉闷,需要以浪漫的爱情来化解,而浪漫戏剧中首先得有一对璧人。周羽佳自认为有毋庸置疑的资质做女主角,可杨志渊却与男主角的气质半点不搭边。父母劝她:男人还不就是看经济实力,杨志渊有钱。周羽佳听了这话有点不大高兴。对她来说,男人要有钱,这是毋庸置疑的吧?什么时候这一点都能成为她周羽佳择偶的充分条件了?她难道不是太值得拥有一种优渥并且符合风尚的生活吗?

    可是,那样的生活为什么始终不向她靠近?眼见着大学的同学们,哪怕姿色平庸,也嫁了不错的老公,过起了中产的生活。待善贾而沽的她成为同学聚会时最寒酸的一个,她简直不好意思与那一拨女同学聊任何吃穿用度的话题。名包与名表,这些她认为自己必将丰赡地拥有的东西,却在别人的臂间腕上熠熠生辉,刺向她一双骄傲的美目。在和杨志渊交往了几个星期之后,她才终于有了一只爱马仕包,几件她父母视作天价的护肤品。

    有一天打电话,杨志渊要她去北京生活。羽佳回说北京城太大,杨志渊立即表示可以为她买一辆最先进的电动汽车,无需摇号,买了就能开。

    羽佳淡淡地回了一句:“再说吧。我还得学开呢,学车好麻烦。”

    可是放下电话,她立即就走到父母的房间去。母亲正用着一台老式脚踩的缝纫机将一条长裤改成中裤。羽佳在逼仄的屋子里踱了两圈,站到母亲跟前,说道:“妈,杨志渊说要给我买一辆车呢……”

    她母亲立即放下手中活计,表情生动起来,说道:“哎呀,志渊是真不错!”牵过女儿手,翻来翻去地看了看,又抬了头,高兴地说:“他给你买的车肯定不差。一定比陈秀玉家大女儿的车还好。”母亲也有她的小小社交圈,这几年来她承受的失落,也许远胜于她三言两语中所透露出来的。

    羽佳庆幸自己有个性情温良而惯于奉献的母亲。但有时又未免羡慕那些父母的专制下养成一副叛逆个性的女友们,我行我素,从不必对父母抱憾。不像她,母亲愈是隐忍,对她的生活照顾得愈是周全,她的歉意也愈深,想不出丝毫的法子来为她也为自己排遣。

    不待羽佳静心翻看两页,商务车厢里的高端人士们已经纷纷起身整饬行李和自身形象了。羽佳抬脸四顾时,目光与后排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触碰到。那人立刻极富涵养地向她一笑。他面容秀气,穿着立领的白麻衬衫,腕上套了各色的细佛珠。他问起羽佳去北京是出差还是访友,羽佳心中觉得他并不讨厌,也就周旋敷衍了几句。临到下车,他仍旧是朝她斯文地一笑,说了句再会,汇入人海。

    羽佳却有些讶异。她不曾想这人竟没有向她索要联系方式。从来她出门坐长途车,一定会有搭讪示好的男人。这次到末了才遭问津,她并未冷若冰霜,竟然没能赢得对方的进一步动作。周羽佳雨后初霁的心情再一次被阴霾笼罩,不顾人群的挨挨挤挤,站定了,取出镜子来照。太阳穴附近一颗新痘,昨天已经看着消了红肿,颜色转深,今天居然从正中又冒出脓头来。周羽佳恨这种脓痘,简直丑不忍睹,必须厚重地抹上一层白药膏来遮住它们;她恨发炎的大痘,摸上去又大又硬的一块,简直像个山丘;她也恨那些闭合痘、粉刺,含而不发,却令两颊变得坑坑洼洼;她还恨那些顽固的痘印,由红转褐再消褪的周期那么漫长,几个月过去了看不出任何变化。总之,她心中充满了被命运无情作弄的悲愤与冤屈。每当她想起自己那样出类拔萃地美了许多年,生活始终辜负她,如今竟然又这样残忍地降下灾难,她心底就涌出歇斯底里的躁狂,无从平复。

    杨志渊一定已经在出站口焦急地张望了。周羽佳忍耐再三,终于整理出一种类似逢场作戏的情绪,站到了杨志渊跟前,低头侧脸,头发遮住两颊。

    “宝贝,怎么才出来。来,东西都给我。”

    周羽佳不作声,递过去箱子和爱马仕包。

    “坐车累了吗?怎么了,不高兴吗……怎么撅着嘴?我看看脸上的痘……”

    羽佳停住脚步,半是挑衅半是撒娇地将目光扫过杨志渊,说道:“哼,这么着急就验货了?后悔了是吧?要退货了吧?那赶紧买张票,我这就回去。”

    杨志渊一面笑着否认,一面伸手拂她脸颊上的发丝,被她偏头躲过了。她口口声声说来让杨志渊验货,事实却是打死也不给他机会细端详这张长了痘的脸。

    进了车里,仍旧以头发遮住脸,默不作声。杨志渊突然凑过来热烈地吻她,她又惊又羞,努力想推开他,却被他死死吻住,并且一手在她的胸前揉捏,一手探向裙底。

    向来男人都对她奉若天神,绝不敢造次,这个杨志渊却是从一开始就强行牵手拥抱,无比渴望她的样子。这次小别数日,见面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周羽佳感到因那戴佛珠男人而起的失落,又在杨志渊这里盛了回来。于是全身渐渐酥软,抵抗变得微弱。杨志渊也就乘着势,将脸埋至胸前,手指且又在那温软湿滑处不住撩拨,将羽佳送至更为意乱情迷处。

    周羽佳自己也惊叹莫名,杨志渊的这一点霸道,竟有点石成金的神奇功效。此后几天,他继续以进取的姿态在她的身体上探索,而她不仅甘心情愿,甚至充满期待,热烈回应。这在她,是一种全然的新鲜体验。她得到了自由的释放,身体对于快乐的追逐,不再为女神气质所累。在他的攻势下,她得以向他展尽每一寸肌肤,每一寸都如同未长痘时的脸部肌肤,羊脂玉一般地洁白、端凝、温润。

    在一个保守的家庭中长大,又加上几分挟才貌而自重,周羽佳似乎只擅长以她的美使人震撼与倾倒。她不屑于以或暴露或紧绷的衣着来引诱异性,因此也蒙蔽于自己饱满玲珑身躯的诱惑力。杨志渊以他迷狂的眼神,粗重的喘息向她论证了这一点,她感到欣喜不已,由衷满意。脸上的几颗痘痘似乎不再是头等要事,她每天照镜子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周羽佳之前在出版公司的两个同事一年前都跳槽来了北京,两人住在一处。来北京一星期后,羽佳情绪好转,终于打破长痘之后见故人的心理障碍,周末约了去她们住处聚一聚。不过,坐在杨志渊的车里,她还是给两人都发了短信提醒:“我这半年突然开始冒痘痘,已经毁容啦,你们见了千万不要惊讶。”

    两个同事陈美玲和露娜已经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陈美玲主厨,露娜在一边打打下手,她时不时跑出来和羽佳说上两句话。

    “后来和我哥就再没联系过?”露娜是彭宇的表妹。

    “嗯。”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哥还在微信上和我倾诉过一回呢,很无辜伤心的样子。”

    羽佳听露娜这样一说,略感欣慰。但随即又觉得抱歉于露娜,她和彭宇相处的那阵子,无论谁在朋友圈里晒娃,露娜都嗤之以鼻,总要说上一句:“等着吧,等我哥和羽佳的孩子生出来,你们就都知道自家的娃弱爆了。”

    吃饭的时候,陈美玲问起杨志渊的种种情况。羽佳大致通报了一番,总结陈词:“什么都一般般,也就是经济上还过得去。我也不小了,又不像你们那么能打拼,赶紧结婚算了。”

    露娜犹自愤愤不平:“这男人比我哥好在哪里?”

    陈美玲回她:“你哥虽然是名校海归,可没什么家底,自己事业才起步,就算将来发展好了,羽佳至少也得跟着他过三五年的紧日子。而且你能担保他将来就能比杨志渊挣得多?再说了,俊男美女在一起,究竟该谁捧着谁?”

    羽佳觉着陈美玲的每一句话都贴合她的心意。这个陈美玲,年纪比她和露娜都小,处事却老道,在公司里人人喜欢。跳槽到北京这个大出版集团后,很快由编辑转做市场营销,越发如鱼得水。羽佳和她共事时,常常对她的亲和力和行事干练产生出一丝嫉妒;幸而陈美玲长相平平,终究盖不过她这个大美女的风头去。

    露娜无言以驳,只能祭出她的终极武器:“俊男美女在一起能生出无敌萌娃啊!”

    陈美玲道:“要生萌娃,父母双方有一个美人就好啦。你看过羽佳钱包里她爸妈年轻时的照片没?叔叔旧帅旧帅的,像个明星,阿姨就只是一般的清秀啦。生出羽佳来,还不是一点也没减弱叔叔的基因?”

    陈美玲的话说得没错,可是羽佳却为母亲感到黯然。她先奉献于英俊的丈夫,再奉献于美丽的女儿,仿佛他们的美能够抵消生活中一切的琐屑和不如意。平凡的她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愚蠢而无可救药的浪漫情怀呢?因为这种情怀,在漫长的岁月里,她独自吞咽下了多少苦?

    下午杨志渊来接她回去,路上提到有个朋友在北京的郊区制琴,一把好琴,标价十几万,友情价只要三万块。杨志渊提出要为羽佳置办一架。羽佳觉得自己的琴艺还远不能底气十足地在一具数万元的好琴上轻挑慢捻,于是话题一转,说起想给母亲买把高级点的按摩椅。杨志渊又立刻说他认识一家店的老板,还帮他介绍过几笔生意。羽佳奇怪怎么说起什么行业他都认识朋友。杨志渊笑了一笑,不作解释。羽佳渐渐觉得,身边这个沉默开车的男人似乎有无穷的能量,蕴藏在不知何处,随时可以召唤出来,为她服务。她还渐渐觉得,她此前向往的风尚生活,其实有了充盈的金钱,就已经具备了七八成,而要补上这剩余的两三成,她足堪大任。

    爱情在周羽佳内心的千般呼唤和百般抵抗的交织中终于萌芽。在北京的最后几天,她常常会想起论语里的那句:“沽之哉!沽之哉!”年岁渐长又横遭痘灾之际,杨志渊不啻于她的救星。因为长痘,她不情不愿地来到北京,打算卖掉自己;谁知这无奈的审时度势之举最终却能别开出一番生面来。她甚至阿Q起来,对自己说也许长痘就是为了让她产生危机感,早作决定。

    周羽佳平静地回到了家中。脸上的痘看着像是好了一些,母亲乐得眉开眼笑。按摩椅在羽佳抵家之前已经送到,巨大的一只,占据了客厅的三分之一面积。真皮料子,大红颜色,那奢华劲和屋里陈旧的家居十分不搭调。父亲惬意地坐在里面,向羽佳展示各项功能。父母计划着将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收拾到外面搭的棚子里,腾出整个阳台放这张尊贵的按摩椅。只是阳台破破烂烂的,最好能先请人整修一下。羽佳立即接口:“妈,尽管找人来好好弄一下,这钱我出。”

    话说出口感到畅快。普天之下,舍我其谁,周羽佳似乎又恢复了睥睨一切的英雄气概。父亲在按摩椅边放了一堆古代政治军事的书,羽佳看到有《史记》的文白对照本,就抽出来翻到写项羽的那一篇。“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如今她对项王“无面目见江东父老”的心理产生了一丝不满,认为他不够明智。先在江东落下脚,休养恢复,将来再图大业,不是相当正确吗?真正的英雄和美人,永远也不该放弃自己吧?

    可是,她周羽佳还是真正的美人吗?战痘能够成功吗?弃她而去的好皮肤还能再回来垂怜于她吗?医院已去过三趟,战痘论坛天天逛着,各色中外药膏买了一堆,却只把个皮肤折腾得越来越敏感。她想起小表妹的话,这病根本就连发病机理都没研究透,但凡搞清楚了也就好治了,怎么还会有千百万人顶着一脸痘上街?烦人的念头一闪过,羽佳又立即从按摩椅上起身去卫生间,打开浴霸的大灯,开始照镜子。

    父亲见她又对着镜子皱眉头,走到身后来安慰她:“就几个痘,有什么大不了嘛,过阵子就好啦。”

    周羽佳跺着脚,拖着嗓子:“爸,这痘要是再长下去,连杨志渊也不要我啦——”

    父亲抚着她的后背,笑着说:“怎么会!我家女儿再长痘,配他还不是绰绰有余?敢嫌弃我家女儿?他难道有彭宇那么好的条件?”

    一时间父女皆沉默。原来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对父母承认的一点,其实早被父母看穿。羽佳还想起分手之后很久,发现母亲的手机桌面仍然是她和彭宇的合照。看来母亲一世的浪漫情怀,终于由她画上了句号。

    和彭宇的短暂恋情已成飘渺烟云,如今周羽佳正趾高气昂地欲在另一个世界里登场。只是,彭宇坐在棕色沙发里,身穿白色T恤,转过头对她微笑,那一张俊朗的脸的影像,仍然如某类药剂,不为人察觉,却缓慢而持久地释放着忧伤。像无数个未能实现的梦一样,它也汇入了羽佳的生命基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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