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从战国时代的开始逐年走到了它的终结,编年体很容易使知识碎片化,给我们展示了大大小小遍地闪耀的珍珠,而把珍珠串成项链的工作是需要我们自行脑补的。这是特别有意思,也特别值得留心的地方,因为不同的人会脑补出不同风格的项链——所有的珍珠在经过筛选之后,有人串成了蒂凡尼的款式,戴着它出席盖茨比先生的盛大晚宴,有人串成了老凤祥的款式,搭配自己老上海画报风的古旧旗袍。差异之大,甚至会让我们意识不到这些项链其实取材于同一片布满珍珠的海滩。
筛选珍珠的标准和串联珍珠的那根链子,合在一起,就叫“系统化”。
我们常说,要系统性地学习一门知识,或者掌握一套知识体系,就是这个意思。
系统化的优点是显而易见的,能让我们具备稳定的知识框架,框架一旦成型就意味着从此没有了关键性的短板,意味着新的知识碎片可以在这套框架上轻易归位,因此可以轻松调取。但它的缺点也很突出,那就是它有自我强化的趋势,强化超出一定限度之后就变成了僵化,高度排斥其他的解释体系,各种偏见因此也就被固化下来——也就是说,我们的有色眼镜不但摘不掉了,颜色还越变越深。
就拿战国时代的这段历史来说吧,如果我们借用司马光的儒家体系,看到的是一种面目,但如果借用商鞅的法家体系,或者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卡莱尔的英雄史观,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等等等等,看到的会是各种滤镜下的数不清的别样面目。所以,如果你不很急切的话,那么不妨大胆一点,让珍珠就那样散落着,不断把玩、欣赏,听任串联的线索在你的大脑当中自动浮现,自动消隐,又换一种样式再次浮现……当然,这是个笨办法,只适合那些坐拥书城却无所事事的人。
但我相信对于绝大多数同学总会听到“背后隆隆逼近的时间的战车”(Time’s winged chariot hurrying near),需要的是高效学习的利器。这很让我犯难,因为我自己堪称低效学习的楷模,我就是那个坐拥书城却无所事事的人。所以,要想弄一件高效学习的利器,我只有遍访名山,踏破铁鞋,却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的编辑大人李倩老师就是高效学习的榜样。
李倩老师的特点是: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摆平一个陌生的知识领域。其实以我的切身体验,她还可以轻松摆平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比如我。如果不是她的努力——我至今也没搞懂这到底是蛮力还是巧劲儿——我早已经黯黯然退隐江湖,自然也不会有《熊逸讲透资治通鉴》这门大课了。所以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很想试一试从李倩老师的学习训练营里学到的一个其实超级简单的学习技巧,按照“人、事、物、理”这区区4点,把我们课程两季以来510讲的战国史快跑一遍。
但我想,不妨按照我的风格稍微做一点变化,首先假定司马光学习了李倩老师的方法,跑一遍“人、事、物、理”。
李倩老师说:“人,我把它叫当事人。就是某个领域某个课题最重要,或者有代表性的当事人。”
司马光举手发言:“说到‘人’,首先需要澄清一个前提:普通读者很容易被‘战国’这个概念带偏,认为所谓战国史,就是‘战国七雄’的争霸史,然而在我看来,其实并不存在‘战国史’这个概念——从《资治通鉴》第1卷开端的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到第7卷上半段结束的始皇帝三十七年(前210年),这大约两个世纪的时间,并不是‘战国七雄’的争霸史,而是周朝的衰亡史。所以关键人物只有一个:周威烈王。正是因为他轻率地授予了韩、赵、魏3家大夫以诸侯头衔,自坏君臣之礼,这就像在拦河大坝上凿出了一个小洞,自然一发而不可收拾。在这两个世纪之内,小洞变成大洞,堤坝终于彻底崩溃。即便是长平之战这种现象级的事件,也只是周威烈王自坏君臣之礼的余波而已。”
看过了“人”,再来看“事”。李倩老师如是说:“事,就是反映一个课题的时间纵深的,按照时间顺序,以代表性大事件串起,一般是开端、上升、出圈、冲突、庆典、终结这么几种类型,其实是个英雄之旅模型。”
那么司马光会说:“代表性的大事件只有一件,那就是‘三家分晋’,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们非但没有遭受应有的谴责,反而凭实力上位,名正言顺,那么从此以后,道德必将被践踏,秩序必将被瓦解,一切都来得毫无悬念。普通读者会觉得像商鞅变法啊,长平之战啊,来得轰轰烈烈,都是大事件,总能看得人眼花缭乱,屏息凝神,但问题是,这些事情仅仅是‘大’,声势骇人,但一点都不关键。在‘资治’的意义上,我们必须忘记这两个世纪的时间表里纷纭复杂的一切,仅仅记住‘慎始’二字——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似乎无声无息的苗头才是真正的关键,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曲突徙薪胜过焦头烂额。”(S1-193)
看过了“事”,再来看“物”。李倩老师如是说:“物,是某个领域,除了人以外的现实存在。可以是产出物,代表物等等,通过物,我们对那个学习课题可以有体感。博物馆就是‘历史’这个课题‘物’最集中的地方。”
听到这里,司马光不禁拍案而起:“非也!非也!物就是人,人就是物。李倩老师,你这样颠倒黑白,注定招致物议。”对的,物议。请关注一下“物议”这个词,‘物’怎么可能议论你呢?当然因为‘物’就是‘人’嘛。人的意义大于一切,‘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无论从训诂角度看还是从儒家精神看,司马光都说得在理。就这样,司马光老师和李倩老师拳脚相加,生死未卜。我们就不等了,且趁尘埃未定之际看看下一个关键词:“理。”李倩老师如是说:“‘理’是一个领域里的观念、概念和方法论之类的,它是人通过事,借助物,完成的那个抽象。”
这个时候,司马光用长袍大袖擦了擦脸上的血痕,连着血和唾液吐掉几颗牙齿,用漏风的声音说:“理,就是这两个世纪的历史给我们的资治意义,一言以蔽之:就算拼上性命,也必须维系名分。‘慎始’所要‘慎’的那个‘始’,就是‘名分’二字。难道你以为这很迂腐吗?好吧,那就请你想想看,在你们的世界里,那么多原配妻子拼上性命也要维系自己的原配地位,即便她们不再被爱,只是被一再地伤害。”
好了,关于“人、事、物、理”,司马光就是这么看的。这就意味着,我们从思想层面理解《资治通鉴》,真的要取这个思路。
但如果请张仪来作总结,他会说:“人,关键人物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自己,最多苏秦算半个吧。事,贯穿战国史的纲领性事件只有两个:合纵和连横。此前所著,皆为序章。物,一部《战国策》,囊括了合纵、连横的经典话术。理:公地悲剧,假如那些搞合纵的人学过一点博弈论的知识,明白公地悲剧的道理(《熊逸书院》12-3),就会知道合纵是个必败的策略,无论他们能赢几次战役,最后的赢家注定是我们连横派。”
范雎出来补充:“连横能赢,还得靠‘远交近攻’的策略,不能搞反了。张仪前辈当初可走了不少弯路呢。所以呢,战国历史的关键人物,除了张仪前辈,显然还得有我范雎一个。”
司马光在旁边听着,冷笑一声,吟出李白的诗句:“张仪所以只掉三寸舌,苏秦所以不垦二顷田。笑矣乎,笑矣乎。”(《笑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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