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过一位著名画家:画神鬼难还是画猫狗难?答曰:画猫画狗难。猫狗是日常所见之物,想象的余地小,而神鬼之类相信所有的人都未曾见过,可以信手着笔,无怪乎画家有如此感慨。
史论之作有同样的道理,作翻案文章容易,导读名著难,因为史料浩荡,可以相互征引,发幽见微,自圆其说,而史学名著却是被爱好者和研究者读烂了的东西,公论都在那里,若想导读出新意来,实非易事。钱老先生的这部书便是犯难之作,唯其学术素养深厚,积大半生之研究,始而有此著作问世,非亲历其事者,不知其艰辛。
先生按照时间顺序,从我国第一部史书《尚书》一路讲下,《春秋》、《史记》、《汉书》、《后汉书》直至近代章实斋《文史通义》,上下五千年中华长河中涌现的史学名著囊括殆尽。评论史著的同时,提纲挈领地勾勒出了中国史学发生、发展、特征和存在的问题,更难能可贵的是,书中通过中西史学的比照,阐述了中国史学乃至中国思想和学术的精神与大义。这是书末编辑评论的原话,通读之后,我赞成这个观点,不过还有些小收获,在这里和如我一样的爱好者分享。
“五四”运动前后我国发生过对于中国近现代历程具有深远影响的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和“全盘西化”是其中最著名的口号,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中说:……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而生于1895年当时正是二十多岁青年的钱先生在本书中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从史学的角度对此颇有微词,他声称自己生平最尊敬的人就是孔子,认为中国文化由孔子一脉相传,孔孟之道推翻了,便全无中国学术可言。
至于历史学的全盘西化更要不得,钱老先生讲中国的历史有自己的特点,和西方大不一样,研究中国历史的人应该考虑到这个事实,否则便是读不懂中国历史。书中对风行于世界的“欧洲中心观”提出了挑战,虽然没有明确提出“中国中心观”的字样,字里行间却处处体现着这个主张。
我不知道钱先生有没有读过马克思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在这本书里马克思已经认识到以中国为代表的东亚的特殊性,提出了后来在八十年代我国学术界讨论极为激烈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观点。这个观点的推演有了质疑斯大林五阶段历史发展公式的争论,不少历史学者据此建议构建“中国中心观”的新历史学。这场讨论的是非曲直且不谈它,可以相信的一点是钱老先生一生都在为此努力。
读此书另外的一个收获是钱老先生的道德风范,钱先生从不以权威自居,谆谆告戒后生勤勉治学,不要随意抨击古人以及他们的著作,他说古人都是死去的人了,即便你讲的不对,他们也无法和你争辩,盲目疑古是治学的误区,抱着怀疑古人的态度是做不好学问的。这似乎和胡适先生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有了矛盾,我以为钱胡两人相左的观点是殊途同归的两条治学道路,读完全书这种感觉更强烈,不信大家读一遍试试看。
本书是钱穆先生在台湾文化学院历史研究所开设“中国史学名著”的讲稿录音记录,虽然授课对象为博士生,但是口语化的文体对于一般的历史爱好者来讲,也可以读通读懂。历史一科没有严格的资历限制,如《史通》作者刘知几所讲,只要具备史才、史学和史识即可,“大者识其大,小者识其小”,唯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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