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东西都是有记忆的,在人已经忘怀的时候,在人已经离去的时候,仍然忠诚地、寂寞地、固执地记着那些音容笑貌、爱恨嗔痴,以一种物化的坚持。
这是一个喧嚣的时代,还是让我们回家吧,回去听那些砖、那些木、那些纸、那些玻璃和瓷器,用听不见的声音,说着怎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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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的回忆
记忆中总是出现那张藤制躺椅,悄悄地横在黄昏时阳台上的花影中,褪了点色,越发显得舒适而安详,恰如家的感觉。
那有她在的家。
也许张爱玲说得不错,所有男人心中都有两朵玫瑰:贞洁幽雅的白玫瑰,热烈耀眼的红玫瑰——对他而言,红玫瑰是他的事业,那总是让他又激动又烦躁,又迷恋又辛苦的事业,它炫惑他,引导他,让他吃尽苦头又给他极大的回报,正如一切有抱负有能力的人的事业。
他取得了成功,但每一点成功都有必须付出的代价,这就是事业。
而她是他的白玫瑰,他的妻子。一种没有保留的爱与守候,平淡、安详、舒适,环绕着他,抚慰着他,却不动声色,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她对自己竟是这样重要,直到失去了她。
突然地、猝不及防地失去,他那时正在国外,等他匆匆赶回后,一切已成往事。空空的躺椅横在阳台上,那个靠在躺椅上看书、喝茶,耐心地等他回家吃饭的女子已经不在了,茶杯烫出的一个个淡褐色的圆圈还留在右手的扶手上,一本摊开的书仿佛还在等着主人回来。他躺下来,把憔悴的、胡子拉碴的脸贴在椅背上,一种磨损多年后的藤条才有的清凉又柔韧的质感让他心神一动,刹那间,那已经消失的人的气息和感觉又一度环绕着他,栩栩如生。
“我现在愿意放弃一切,只要你回来就好。”他对着那看不见的容颜,无声地说,“回来呀。”
他似乎看见她笑了,她特有的了解又宽容的笑容,他似乎听见她在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如果没有你,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假使我曾经成功过,那也是因为我相信,即使我失败了,还有你在我身后支持我,还有我们的家可以回来。我总是离开你,去追逐那些热闹的身外的东西,只因为我知道无论何时,无论多累,我回来的时候,你总是在这里——可是,现在你在哪里呢?”
一双看不见的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好像在对他说:“‘宿命’就是人生中那些不可避免的东西,比如分别,比如衰老,比如死亡。而爱就是人类用来抗拒宿命的力量,如果你爱过我,只要你爱过我,就算我不在了,我的形象也会在所有的形象里闪现,我的爱情也会在你新的爱情里闪光——我爱你,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只要记住这一点,没有痛苦是不能克服的,没有创伤是不能愈合的……”
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一动也不敢动,连气息都悄悄屏住,然而她还是渐渐地消失了,像风的止息,像花的凋落。藤条圆熟中始终带着微涩的质感和味道陌生又熟悉,他慢慢睁开眼睛,暮色已深,周围一片安谧,远远地,飘来谁家晚饭的香味。他用手捂住眼睛,感觉到一种比悲哀更沉重更酣畅的感觉,像痛苦,又像轻松,甚至像幸福。
“谢谢你,谢谢你,”他对那已经听不见的人喃喃地说,“我会好好地,一定会好好地,因为,我爱你。”
不知何时,夜色已无限温柔地拥抱了他,他就在夜色里,微微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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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桌上的世界地图
“我要一张咖啡桌,圆的,浅浅的木色,上面画着一幅世界地图。”有着弯弯的眼睛的女孩子这样说。那是他们刚交往不久,他只要一看见她,甚至只要一想起她,就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也曾为了她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跑遍全城的家具行,找一张画着世界地图的咖啡桌。
怎么也找不到,后来也就淡了,正如一度牢牢放在她身上的他心。她并不是那种喜欢被人成天捧在手心的女孩子,毋宁说相当独立,有着自己的生活、世界、见解和主张,即使有什么不顺心,也不会抱着他放声大哭,顶多消沉一会儿,然后自说自话地又好了,扬起脸来,依然是阳光灿烂,依然是弯弯的眼睛。
他原本是因此喜欢她的,可是后来却因此觉得若有所失。
她喜欢的是里尔克的一句诗:“既然人群根本不承认孤独,为爱人守住孤独,就成为爱的任务。”一个用开朗明媚的笑容守着自己的孤独的孩子,他原本就是喜欢这样的她的,可是他该怎样告诉他自己的心情呢,怎样告诉她,坚守孤独的诗人里尔克,他的爱情和婚姻并不幸福,他那美丽而才华横溢的妻子,最终忍受不了隔膜,离他而去。
正如他要离她而去一样。
坐在雨天的咖啡屋里,他对她说:“分手吧。”
咖啡桌是故意做旧的样子,油漆斑驳,她盯着桌面,静静地问:“为什么?”
理由连他也觉得残忍而没有道理,但当时,似乎是他唯一想得起的回答:“就算我们分手了,你也会好好地;但如果我不答应她,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傻事。”
轻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是她微微的冷笑,却又看见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落在桌面上,“为什么都用这种借口呢?一点创意也没有,《悠长假期》里早就用过了。难道因为坚强,就活该被甩吗,那坚强有什么好处,坚强又什么用,为什么从小就教我们要坚强?我是喜欢他的,我愿意为他去找一张咖啡桌,画着世界地图,我认真地找了,可是他要的根本不是一张画着世界地图的咖啡桌,他要的是一个不坚强的女孩子。可是没有关系,我自己去找,总有一天我会给自己找到一张画着世界地图的咖啡桌的,我根本不在乎,我根本不喜欢你,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好好地。”她总是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自说自话地就好了,她抬起头来,打算给他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灿烂的微笑,眼泪却又不听话地淌下来。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拉着她站起来往外就走,也不管人们惊异的眼光,也不管外面正是烟雨蒙蒙,她脸上的泪水立刻被雨水冲掉了,任他拉着自己走在雨里,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到哪里去?”
他看着她,大声说:“走,去找画着世界地图的咖啡桌。”
你相信吗,后来,他们真的找到了那样一张咖啡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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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那一边的天使
新租的那间屋子里有一架玻璃屏,把房间隔成了两间。
当初的主人一定颇花了点心思,这么一道似墙非墙,似隔非隔,装修高雅的房中平添了一份明亮和别致。他虽然说:“这该给女孩子住嘛,而且擦起来多麻烦。”其实心里是中意的。
她听了,说:“好啊,什么时候让给我住。”
说着,她把额头贴在上面,刚刚擦过的玻璃晶莹透亮,白皙的额头上细细的肌肤的纹理,细腻而优雅,透着隐隐的淡蓝色的血管。他就站在玻璃的另一面,一时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额角贴上去。隔着冰凉的玻璃,她抬起眼睛,微微笑了,带一丝喜悦和羞涩。
但是,她是他朋友的女朋友。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在他和他的朋友之间犹豫不决,都是极出色的男孩子,各有各的好处,她不知选谁才好。
朋友的个性非常随和而宽容,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爱,那种真正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最后我总在这里”的宽容疼爱,她则滥用了这份宽容和疼爱。
他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讨厌她的,两个人没完没了地吵,互相发脾气。有时他想这女孩子是不是头壳坏掉了,放着那样疼爱她的男朋友不要,有事无事地找着和他怄气。“我不喜欢她,我一点也不喜欢她,我只是那时候昏了头而已。”他反复地对自己说。
这样维持了半年,他觉得精疲力尽,于是决定走。朋友为他饯行,和她一起,中途她又闹了情绪,一摔椅子走了。他和朋友继续喝酒,互相说了些肝胆相照的话,他忽然说:“我对不起你,一直对不起你。”
朋友说:“我知道,一直知道。有人说,三个人在一起,其中一定有‘魔鬼’。”
“你是说我是‘魔鬼’吗?”
“不,也许我是‘魔鬼’。”朋友微笑,“可是我爱她,无论怎样我不能让她离开我。如果我稍微‘坏’一点,她就会头也不回地往你那里去了,而你,也不会这么愧疚了。”
他想,朋友喝醉了,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也许他也醉了,并没有明白他说了些什么。
回去的时候在下雨,她在他家楼下等他,三流小说里才有的情节,浑身湿透的女孩,裹着大披巾,但他没有像小说里那样拥她入怀,而是径直走过她,她跟着,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直到他屋里,收拾好以后空荡荡的屋子,还是那架玻璃屏,落了点灰尘,隔开了他和她,她把手和脸贴在上面,像受了多大委屈的小孩子一样,默默地看着他,默默地哭着。
在那一夜他看见了天使,卸去了一切伪装、任性、算计和小心眼,她就像是一个可爱的小小的天使,可是,他既没有把天使抱进怀里,也没有为她擦去眼泪,甚至没有送她回去。
只是,在她离开之后,他低下头,隔着蒙了薄尘的玻璃,吻着她的手和脸贴过的地方,那种告别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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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兰花
古老的东西有一种细致入微的高雅稳重,恰如一个人的品德。
祖传的一张书桌,黝黑的国漆愈久愈耐看,擦去岁月的污渍和尘埃,依旧是光滑平整的桌面,犹如一汪玉黑色的水.不像现在那些光鲜时髦的家具,这样古老的物件,越是细节,越是看不见的地方,越见出匠心,靠墙的一边,抽屉的里面,也都打磨得一丝不苟,本来只是从家里的储物间搬出来临时凑合着用用的,可是她越用越喜欢起来。
坐在这样的书桌前,喝茶、看书、写东西,整个人就不由得生出些思古的幽情。记得父亲帮她搬出这张书桌时,说过:“这还是你爷爷当年用过的呢。”
爷爷是那个年代家族的骄傲,中国最早的留学生,一生的经历可以编一部小说,而留在她印象里的,只有一个寂寞的老人的身影,她已经记不清了。
那一天,拉抽屉时急了一点,竟然把抽屉整个拉了出来,摔在地上,等她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还来不及心疼,就被内侧一处明显的划痕吸引住了。是篆刀刻出的痕迹,正好拼成一个复杂的字,她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是一个繁体的“兰”字。
她直觉地认为,这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本来就是一个爱幻想的人,许多似幻似真的情节涌了出来。她想爷爷一定很喜欢那个女子,才会把她的名字刻得这么深,她想象那个女子该是怎样气质如兰,她想象他们的相遇和结局,其中的浪漫和凄凉。她知道,爷爷最终娶的是自幼定亲的女子——她的奶奶,像那个时代许多人一样,最终屈服于传统的伦理道德之下,只把那珍藏在心底的名字,刻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一种古典而精致的悲哀和感伤,恰如这书桌细致却暗哑的漆面。
后来,她忍不住问父亲,爷爷和奶奶幸福吗?
非常幸福。父亲告诉她。不是那种激烈的情绪化的幸福,而是一种温和柔韧的相濡以沫。她的奶奶是一个具有中国全部传统美德的女子,看似柔弱,其实非常坚强,长久以来,她一直是家中真正的支柱。“不管时代怎么变化,有些东西是不会被磨灭的,婚姻的神圣和稳定,家庭的责任,伦理观念,道德传统。我知道这些在你们看来是太陈旧了,可是我总认为,基于家庭观念的爱情和忠诚,才是真正可珍贵的,有意义的。”
的确,对于她来说,这样的观点是太陈旧了,可是听着父亲的话,她却觉得非常的感动。父亲还说,当她的奶奶去世后,爷爷种了满园的兰花来寄托自己的思念。
“兰花?”她吃惊地问。
没错,兰花,因为奶奶的小名,就是“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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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椅的声音
每次到他的书房,她总是一跳坐到他的转椅上。惊险的动作,惊人的动静,压得椅靠弯下来又弹回去,发出不满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就咭咭地笑起来:“学长,该换一张椅子了,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他就微笑着:“有啊。”
的确有,因为这是她的“专座”,因为她灿烂可爱的笑容。学校微机房淘汰下来的老转椅,皮革磨损了,变成一种怪滑稽的样子,她喜欢骑坐在上面,抱着椅靠,一下一下压着,压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和咭咭的笑声。
两个人故事的开始像一切校园里的故事,同一个社团,差着几年级,他毕业后留校,顺便也指导他们的社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常单独相处。可是,故事到这里却卡住了,就是不进行下去,她已经大四了,他们却还是普通朋友。
早就有人拿他们开玩笑,她当然不会立刻承认:“什么啊,学长和我只是普通朋友,我喜欢的不是他那一型的嘛。”半真半假的推脱,他却完全当了真,也不想想,就算他不是她喜欢的那一型,喜欢的类型也是会变的。
到后来,她真是有点怨恨了,为什么他不试试呢?只要他说,她就会立刻答应。可是他不说,只是微笑着,带着淡淡的渴望和淡淡的心痛的神情,听她说着种种有意思和没有意思的话,听她把转椅压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有时候,她走了以后,书房的空气里还留着她的笑声和气息,他会靠在转椅上,像她一样,把转椅压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一天,和许多的时候一样的一个时候,她对他说,要出国去留学。
一刹那,他以为转椅终于被她压断了,但是没有,她还是那样趴在椅靠上,歪着头,还是那样明朗可爱的笑容,但是一动不动,转椅也就静静地、紧张地弯着,没有一点声音。他却没有注意到,因为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走了,他喜欢的这个女孩子要走了。
她看着他,他的心情她几乎触手可及,正如一首老歌:“……左手的机票,右手的护照,是一个谜,一个不想去解开的谜,只要你说出一个未来,我就是你的,这一切都可以放弃……”
可是,他不说。
她真的是有点恨他,真的是恨他,如果要她留下,为什么不说呢?
如果喜欢她,为什么不表白呢?
喜欢的人,要自己去争取,只要他说出一个未来,即使是无法实现的谎言,她就是他的,现在的一切都可以放弃。
轻轻一动,“咯吱——”的一声,她仿佛被吓了一跳一样,惊跳起来,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她其实是没有资格怨恨他的,她也是一样。
如果喜欢,为什么不说呢?
如果想要,为什么不追求呢?
所谓幸福,是要自己去争取的。
她惊跳起来,转椅乒乒乓乓倒在地上,他一把抱住摔倒过来的她,她大声地笑着,抱住他的脖子,笑着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走。”
他微笑着,说:“是的。”
后来,她总是对他说:“我觉得,是这把转椅在帮我们耶。”说时,她正骑在转椅上,得意地一压一压,压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觉得,那是世上最可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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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的另一面
她的房间里没有镜子。
他从欧洲回来,坐在她没有镜子的房间里,给她讲一个关于镜子的故事——
二战的时候,一个美国士兵,在意大利某个小镇的废墟里发现了一面镜子,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古老繁复的木质镜框上演绎着细小的,牧童和牧羊女的传奇。
士兵决定把这面镜子带回国去,于是先把它埋在地下,跟着部队继续前进;到了晚上,再独自回去,把镜子刨出来,背回宿营地,依旧埋下;第二天晚上再来。同样的行动持续了三个月,士兵终于可以回国了,镜子也和他刚看见时一样完好,他得意地扛着它走在机场,不小心和人撞了一下,镜子从楼梯上摔下去……
他讲着就笑起来:“我在意大利三次听到这个故事,讲的人都向我保证这是一件真事。”她也就微微地笑了,可是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笑话,反而从中觉得了一丝凄凉,仿佛一篇欧亨利的小说。
总是这样,即使是在别人都快乐的时候,即使是和这样亲密的朋友久别重逢后的谈笑中,她仍然带着一丝忧郁和保留,仿佛心里有一部分并不在这里。知道这样的个性不好,也一直尽量地克制着,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中学时她进过疗养院,因为孪生的姐姐的死,并不是戏剧化的突发事件,而是漫长的疾病的折磨,看着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病床上缓缓死去,而自己却仍然健康,继续地活着,也许会活很久,还要长大、恋爱、结婚……她还记得姐姐看着她时深深的眼神,她不知道那眼神的含义是什么,可是却让她,即使在最宁静快乐的时候,也会觉得一种难以抑制的忧郁。
姐姐死后,她一度打碎了家里所有的镜子和玻璃,不愿意看见自己的样子,那和死者一模一样的脸……现在虽然不会再有这样疯狂的举动,却仍然不喜欢镜子。
不知不觉间,她又沉默了,他看着她,几乎可以看见她心里有一道阴影,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因为这道阴影,使他想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听了这个故事之后,”他的声音也静了下来,“我问,为什么那个士兵对那面镜子那么执着呢?一个美国的朋友说‘好玩儿’;一个日本朋友说因为那是珍贵的古董;一个德国人跟我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哲学和心理学名词;一个法国人说:‘他一定是想带给家乡的什么人。’我相信法国人的解释,同时,我就决定也带一面镜子回国,带给我家乡的一个人。”说着,他笑了,“如果你打开门,就会看到那面镜子。”
她站在镜子前,欧洲风的大镜子,精雕细刻的铁质镜框演绎着细小的牧童和牧羊女的传奇,镜子里映出的脸,无论她怎么和回忆重叠,也不再是记忆里那死去的十四岁的孩子的脸了,现在,她比她大了好多岁了。
镜子里还有一双眼睛,他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和十年前那临死的孩子的眼神一模一样,现在的她终于明白了,那种眼神的含义——爱和依恋。
她伸出手,抚摸着镜子里想象中的容颜,仿佛接受那死者迟来的,温柔又凄凉的祝福,并微笑着说:“谢谢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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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狩的屏风
“樱狩的屏风”是一个日本故事,关于一架屏风。
故事里的屏风是两片,画着一幅赏樱宴乐图,单独看时,每片也是一个完整的画面,后来不知为何被分开了,一片留在日本,一片辗转到了德国。多年之后的一次展览上,两片屏风终于又被合在一起,人们这才发现,画面中有两个人,正隔着落樱和人群,遥遥相望。
两个人,美丽的女子和年轻英俊的武士,偶然地相遇,彼此视线交流,如果再走近一些,稍微勇敢一点,只要其中一个人开口,另一个立刻就会答应;只要其中一个人伸出手去,另一个就会毫不犹豫地握住……但是,人们总是没有这种勇气,即使那个人就在那里,带着那种神情,彼此心领神会,结果往往也只是默默相望,擦肩而过,而也许从此就再也没有相遇的机会,就像屏风上的女子和武士。展览结束后,两片屏风依旧被分开来,一片留在日本,一片去了德国。
那天他们一群人在工艺美院画屏风,都是出于好玩来兼差,彼此并不认识,却也很快谈成了一片,其中一个,不经意地说了那个故事。
那时他正站在她身边,长发扎起来,她忽然觉得他就很像一个俊美里带点剽悍的东洋武士,而她新修的前发低低地垂着,一如浮世绘里小巧的美女……而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他们后来总是说:“我们没有错过。”
在他们的婚礼上,已经成了朋友的一群人,送给他们一张屏风,也是两片,也是落樱如雨,却只有两个人,美丽的女子和年轻英俊的武士,他们对立着,伸出手去,似乎下一刻就要紧紧握住。
然而——
然而人生里有的是不可预料,有的爱情是应该仅仅止于爱情的,两个人,都还是孩子,一样的才气,一样的野心,一样的任性,一样的彼此伤害,吵过、哭过、和好过、分居过,最后他们说,算了,太累了,我们分手吧。
她说:“我爱你,但是你不合适我。”
他说:“你也是。”
一直风雨交加的两个人,那一刻,忽然都安静了下来,她低下头,慢慢伸出手,他握住,一如屏风上动作的延续,但是,却是告别的意思。
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平分,他们分手分得可谓楷模,连同那架屏风,也一人一半。
他说:“这屏风上的一对人,会不会恨我们呢?”
她说:“应该会感谢我们吧。”
说不定她是对的,坐在遍地纸箱的房间里,看着那孤零零的半片屏风,他觉得也许她是对的,爱情是不能仅仅寄托于一个眼神、刹那的心情、突如其来的勇气以及这类奇迹的。而这样的奇迹也许还是止于奇迹更好,人生中现实的东西太多了,奇迹太少了,将奇迹变为现实,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当人们为“樱狩的屏风”上那一对恋人嗟叹的时候,说不定他们其实是幸福的,即使时光流逝,即使颜色凋零,即使远隔重洋,他们心中,总还留着彼此最初、最美的刹那印象,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破坏。
他想到她,仿佛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秀发盈肩的小巧可爱的样子,就像另一半屏风上水莲花般一低头的女子。以及她最后的话:“我要离开你,趁我还记得你的好。”
说不清是刻薄还是温情的话,他们总是这样彼此伤害,可是,也许她是对的,他看着屏风,轻轻地说:“我也是。”
他觉得,这半张屏风将是他永远的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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