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一枚气流弹毫无偏差地冲那个后脑勺破空而去。
你举着枪管的手在抽搐，长时间作战后立刻松懈肌肉就是这个下场。但你确信你随时能够重新投入战斗——也确信这一枪打的并不是整合运动。
你尝到了失控的感觉，害怕得后脑发凉，又有点没由来的兴奋。你为此感到罪恶，偏偏这罪恶更是一把不合时机的添加剂。
空气中翻滚的烟尘、血气、火焰噬咬枯叶的脆响，甚至一个敌人低下音量的咒骂，凡是浸泡在这场漫长作战中的动静，都足以拨乱你的神经。
罗德岛从来不缺战斗中的怪物。博士陪着你，或者你一个人看作战记录时深刻地理解着这句话。拉普兰德、炎客，你依稀数得出两个名字。他们在你心里就是这句话的最好代言人。
万万没想到，大半个月的高强度实战后，你也加入了这个代言行列之一。
运转太久的大脑在激烈的感情波动中烧断了线路，比起理智，你的本能先一步拿下身体的控制权。
对着那个扛着赤刃，背影挺拔张扬的男人，预判、瞄准、射击。你的动作一气呵成，来不及感到不安就结束了攻击。
你不能，至少不应该。
整件事情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开始又结束。
抛开你脑子里堵着的一团乱麻，简而言之，持续两天一夜的战斗准备收队时，你对着同为罗德岛干员的炎客开了一枪，对方轻而易举弹开了，似乎没被周围人察觉，但你们两个立马被点名去临时指挥点的博士办公室开小会。
你不好意思跟炎客碰上面并排走，想自己先早点赶过去。但炎客似乎不计较这个插曲，他多迈几步就走在你的旁边，用刀柄毫不留情地从你侧腰上撞过来。
“喂，你想跟我打一架？”他开门见山，语气里不但没有不悦，反而有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你突然相信他刚才的举动是出于打招呼而不是报复，不过这力道还是痛得你嘶声，往反方向歪了脚步，走出一个趔趄。没出息地捂着腰，喘了口气。
“没，没有……我没想过。”
自从和博士一样浑身上下裹着装备后，你和这些泰拉世界原住民的交流更是少之又少。炎客对你来说不仅有着种族上的压力，身高，气势，作战能力等等方面都无形地让你想逃离这个地狱一般的现况。
“不敢？”炎客似乎早料到了回答，甩下个不屑的嘁声，“刚刚背后放阴枪那一下倒是给得挺猛。”
你盯着地走路，正好瞥到他说这话时垂在身侧的右手不适地捏合了几下，虎口处微微发红。……？总不会是托你的福吧。
“抱歉。我累得手抖，不小心就……”
你俩对于状况其实都心知肚明，但你没那个胆量实话实说，而且这其中还有隐情，只是你无法解释给今天第一次说上话的炎客听。
炎客本来还想说句什么，走进办公室后博士立刻叫住了他，打断后文。而你被发配到一边沙发上凉快着，总算松下口气。
“渴望和强者来一场认真的厮杀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小干员。”
结果博士还是没能阻断炎客。尽管他脱下了半边衣袖正在接受包扎。源石小颗粒穿透了他的肩头连带着大臂部分的皮肤，丝丝细微的血腥味散在空气中。
这样触目惊心的伤势你还是第一次见。毕竟你没有，博士没有，凯尔希阿米娅，这两人也没有。把炎客浴血奋战的身姿和当下联系在了一起，你对矿石病有了更具体的概念。
关于为什么会对着队友开枪，你也突然理出了一团思绪中的那个毛线头。
你十指交叉着垂在膝盖上，两个大拇指相互摩挲着，垂着头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不再关注那两人的动向。
“别听他的。”
“诶？”
你猛地回神，发现包扎已经结束了。博士和炎客各自一方坐着，你们保持着三角形的方位。而刚刚那话，显然是博士对埋头沉思的你说的。
他可能以为你在琢磨炎客的话吧，你连忙笑起来摆手，尽管隔着面罩基本看不清你的表情。
“没事的！我没——”
“在游戏中挥霍体力只是无谓的浪费。”炎客抢过你的话头。
“比起那些残破的整合运动，某人更适合做一个值得全力以赴的对手。”他意有所指，就差点名道姓，毫不掩饰其中的期待之意。
你一心想解释自己，慌忙之中没有注意到炎客和博士的眼神交锋，“在过于稚嫩的战场上，是没有办法磨砺出真正锋利的武器的。博、士。”
“所以你就想和这孩子赌上性命，做个决斗？”
你看到博士话说一半就站起来。
“过程肯定会很精彩，如果可以的话——”
他走到你面前。
“开什么玩笑。”
戒指被猛地拔下来扔地上。
“……”
不仅是你，炎客也露出了瞬间的呆滞。
“没了这颗源石，她什么都不是。”
你怀疑博士在生气地骂人，但黑色面罩隐藏了所有情绪。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不起波澜。
“你是一样的，干员炎客。追求刀术没问题，但别把源石技艺一块儿搭进去。那根本不算你的本事。”
博士面朝炎客说完，默默把扔出好远的戒指捡回来，重新给你戴回手上。
刚刚被强硬扯下而留下了轻微的红印，你明显感受到他的指腹在那处短暂地摩挲了片刻，随后又旁若无事地松开。
“博士，确实是我先失手开了一枪…让他误以为我有那个意思。”事到如今，只能由你开口来缓和这个局面了。
大概他俩互相清楚对方什么脾气，你还没哆哆嗦嗦解释完，剑拔弩张的氛围就无声地消失了。
两人之间仿佛无事发生……你算是懂阿米娅说的，他们之间总是针锋相对，她有点担心博士的安全问题，让你有空也多留意下。
回主舰之后，你们这一队都批了较长的假期来缓和。由于你体质特殊，没有矿石病的烦扰，在寝室柔软的床上躺了个三四天就把腰酸背痛恢复得差不多了。
按照要求，五天后你们这一队还要去医疗部门进行一次彻查，你作为「VIP」干员，要等到他们都检查完毕的三小时后才去。这期间正好可以去顶班助理的职位。
不过说是助理，其实你只会做些端茶倒水递文件的白痴工作，更多时候都窝在沙发里一边享用小饼干，一边津津有味地翻博士的藏书。
你懒得查今天轮到谁，反正这会儿都在医疗部排队等着呢。一路兴冲冲地进了办公室你才呆住。面前站的两个人让你想起了本该逐渐淡忘的战后糗事——
没错，就是炎客和博士。你没想到炎客那作战方式，还会当助理，你瞅他手上的水壶，还养花？感情博士阳台上放的几盆白鸢尾是他放的？
“调香师带来的。”炎客从你迷茫错愕的眼神里读了出来，“这人根本顾不上养，白糟蹋了。”
博士没理会他，起身一边接了杯咖啡，一边招呼你吃安德切尔烤的小蛋糕。
你看了看窗台边的炎客，又看看重新钻回工作的博士，突然坐立不安，仿佛自己平时摸鱼划水的行径被别人撞破了，再加上之前留下的误解……你勉强拿了个还热着的蛋糕，咬下一小口……这是什么天堂的食物？看来书上没说错，拉特兰人在做点心上有得天独厚的天赋。烦恼归烦恼，你不想和香香的食物较劲，第二三口接着就吃下去了。
“等会儿你去医疗部顺带把炎客也带上。”
“……？”你觉得博士这是拿蛋糕贿赂你。而且先斩后奏，你来不及吐出来还给他了。
“我没什么检查的必要。”
这气氛，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了。你忙应声说好，等会儿我就跟他一起去。
“等处理完这些我就来找你们两个，别偷跑。”显然博士也不信你能压住炎客，他想走没谁能拦。
事实如此，炎客浇完一排小花便自个儿走了。你望着他出门，突然有点羡慕。
“你不喜欢罗德岛吗？”博士幽幽的问话把你的神思拉了回来。
“为什么这么说？”你感到一阵局促不安。
当他提到「罗德岛」，你的眼前是许多干员自由自在的笑脸，尽管你对他们并不熟悉，你也没有他们那些种族特征，是一个比感染者更少见的、光秃秃的人类。
“那你单纯地讨厌炎客？他工资不比你高，平时离群索居，也不会打扰到你。”
“不是……”你被他的想法逗笑了，“我也自己一个人住，不出门逛街，工资对我来说意义不大。”
博士抿着唇欲言又止，你怕他又问出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干脆丢下心爱的小蛋糕开溜：“差不多到时间了，我先去医疗部咯。”
和炎客又撞上正面这种事在几天内频繁发生，你已经见怪不怪了。而且多亏了对方那种对谁都不亲近的态度，你的不适感反而有所下降。
他刚捏着一张纸出来，和你擦肩而过的瞬间，一手刀毫不客气招呼到你头上。
“干嘛啊？！！”虽然有外套帽子的缓冲，你还是觉得头皮发痛。
“你警惕性太低，离一个优秀战士还远着。”炎客撇下眼睛瞧你，失望之意溢于言表，“除了源石技艺，确实一无是处，再多练练吧——当初是我误判了。”
你没多想，捏着拳头给他来了一下。没有悬念，炎客张开五指轻松停住了你的拳头，稍稍用力收紧一点你都觉得骨节扭曲地痛，但是对上对方挑衅高傲的目光，憋着不肯吭声。
可能这就是战场上潜移默化养出来的血性吧。不久之前你还躺沙发上懒洋洋玩手机，现在却站在某个陌生的世界里，和这样的怪物较劲。
“干员炎客。”
博士的声音从走廊尽头响起，救场担当他来了。
炎客松手时还说了句什么，你没来得及听清就被博士轰进检查室里，他留在玻璃门外和炎客交谈，那个人的表情难得一见地变难堪，然后似乎甩下博士直接转身走人。
“发生什么了？”
“给你做检查。”博士刻意空开了你的提问，边示意你去内间，一边解开自己的外套和面罩。
你不再追问，也把多余的服装脱下，只剩一件单薄的T恤和短裤坐在床上等他调试仪器。
很久没看到博士的脸了，你凝视着他挺拔的鼻梁骨发呆，上一次还是因为你在食堂吃饭，不小心坐到别人的尾巴，少女应激反应踹了你一蹄子。你稀里糊涂地扑到博士身上，他的面罩被你滴的鼻血弄花了，只能取下来。其余的医疗工作都是凯尔希给你做的，那个女人似乎是个高效率党，坚决不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情，于是你的闲聊全被堵回嘴里。
“你还不习惯罗德岛吗？”
机器发出滴——滴——的尖锐提示音，这是准备就绪的信号。你最后和博士如死水般平静的双眼对视了半秒，在床上平躺好，合上眼皮。
“没有不习惯。”你感到冰凉的金属板贴上了皮肤，“和以前在地球一样的，都是一个人玩。”
“岛上不是有很多同龄人。”
“他们中的多数都在意我怎么光秃秃的……”虽然嘴上说得少，肢体动作却不会说谎。你有点自暴自弃地长叹一声，“我可能习惯不了罗德岛。这儿放大了我的……孤独，和无所事事。他们都那么努力地活着，我只是苟且着。就连炎客都是。”
“他又跟你说什么了？”
博士听上去像妈妈在防范隔壁打架的坏小孩的教唆，你忍俊不禁。
“他没说。只是你不觉得很厉害吗？博士，炎客是为了更好地死去而活着，我就为了活着，没别的了。”
“我也是。”
“别哄我了，你明明每天都——”
“因为他们需要我。”金属板慢慢移向胸口，你的心脏因为他的话微微加速的事情可能要败露了，“他们信任我的战术，信任罗德岛会带领他们驶向光明的未来。既然「成为」博士，我就不能辜负他们。”
“……那你也挺辛苦的。”
博士不置可否，声带震动着轻轻应了你一下。
检查结束得很快，你的身上查不出任何源石结晶，从上到下扫描一遍只发现些皮外伤。但博士按着你的肩膀，阻止了你跳下床的动作。
“？”你坐在床边，好奇他牵起你的手干什么。
“你可以摸摸看。”？？？！
他突兀地撩起半边衣摆，露出白皙的下腹。你的手掌被迫贴上去的刹那感到了体温的差异，还随着呼吸轻微地一起一伏。你不知道往哪儿躲，慌张地埋着脑袋当鸵鸟。
“怎么样？”他不依不饶地低头靠近，每个吐字的气息极其清晰地落在你的脸上，“我也是人类，你摸。”
除开战场上的救援，母胎单身的你从来没有和一个人以如此亲密的距离相靠。偏偏博士本人似乎没有自觉，他轻轻执着你发软发颤的手游走。
“你看，没有角。”只有蓬松的黑发。
“也没有尖耳。”触到的是圆润的弧形轮廓。
“更没有尾巴。”……是，是一条平滑的曲线，从尾椎连接向下的部位。
“你不是孤独的。”
手指最后停留的地方是柔软但有些干燥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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