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夕阳落下,晚霞鲜红, 戈壁之外的景色不再一如既往的荒凉、单调,星星点点的村庄在河岸两旁扎根,升起的孤烟随着晚风蜿蜒的飘向远方。
鼓声敲响,农田里、道路旁,人迹渐少。
河中清水哗哗流淌,岸边长着一颗枝干弯曲的垂柳,岸边湿润的泥土上显露着凌乱的马蹄印,躁动不已的马儿在饮过水后安静了下来。可是,岸边的一队人马,依旧警惕地盯着四周。
作为皇帝的暗卫,每个人的武力都不可小觑,可是身上的恐怖伤痕依旧使他们胆战心惊,因为他们身上所有的伤,全都来自一个人,一个武义尚浅,心智却近妖的少年。而且自白玉城至此,一路上可谓是伤亡惨重,无论是天时、地利还是人和,对于他们来说都没有占到太大的优势。尽管他们一路上思虑许久,依旧没有半分头绪。
老皇帝将能够预料到的都做了安排,这次的任务严格来说也已经完成,可事实上,有些事出乎意料之外,在他们到达白玉城时,战事已经胶着,两边将士已经是在城头上厮杀起来,城破已是千钧一发之间了。而当他们费劲心思进入城中找到胡唯庸时,老人已是坐在书案前,左手握拳,放在胸前,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扣在书案上,气息全无。老皇帝赐下的白绫没有用到,任务便已经完成,只是在他们将要离开时,学堂外却被人包围了起来。
在别人地盘上,不打声招呼,便自作主张擅自新的,与盗贼无异,现在那些抓捕盗贼的兵高举火把,将他们团团围住,不得以,为首的领头人亮明身份,并前去都尉府询问一下交战状况。
他们这次所执行的旨令,并非来自如今稳坐龙椅的小皇帝,而是天元六年,老皇帝尚在人世,在一个下雨的夜里,将他们召唤入宫,暗暗授予的,老皇帝心里有所谋划,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不需要考虑,只需要执行罢了。当那个双鬓斑白身穿龙袍的老人盯着展开的舆图,纵使神情因为身体的不堪,愈发疲倦,甚至于每说几句话,都要深深喘口气,可其一言一行依旧掷地有声。
老皇帝在舆图上看了一会,随后站在书案前,执笔于纸上选出数个地点,随后又一一划去,最后只余一地,便是白玉城,随后,下了数道密令,让他们对那白玉城做好部署,包括数年之后那座城池城墙的一次修葺。做完这些,老皇帝似乎失去了所有精神,倚在龙椅上,半天没有回过神。
任何时候,似乎依旧人算不如天算,领头人低头叹了口气,数日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从一开始就和老皇帝的预期产生了分歧。他们甚至在那白玉城的某一处城墙下挖通了一处通道,又在城中安插了众多眼线。可当他们赶到,只是看到城上城下乱作一团,他们甚至不费吹灰之力便进了城,一城戍守,竟松懈到这样的境况。而进入城中,更是发生一连串始料不及的事,以至于最后,什么事也没有做成,反而被一位少年追杀到这种狼狈的样子,简直不可思议。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天时地利皆失,离死不远了。
身上染血的汉子擦拭着卷刃的长刀,身边疲惫不堪的手下依旧警惕的望着四周。
任务没有亲自完成,却也算完成了,只要再行不远,便大可安心脱身了,若是那少年那时再来,只怕是有来无回。正因此,在这次修整过后才是需要小心的时候。
歇息完成,所有人都上马,只是迟迟不见派出去的斥候回报,领头人便知晓情况有异, 一时间便决定再度改变前行路线。
斜阳落入山中,红色的云霞自西向东,层层叠叠像着了火一般。马上的众人,士气低迷,他们都知道,那被攻陷的城池,有着怎样的惨剧,可他们又能改变什么呢?待到那些野蛮的胡虏得到他们想要或许会退去,或许不会,那些自幼练武的汉子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神色依旧低垂。
他们在离开白玉城时,城池内已是乱糟糟的,天上繁星依旧,地上已是火光漫天。有人声嘶力竭,苦苦哀求他们把自己的孩子带走,只是这些汉子长久以来形成的沉默习惯,让他们即使心中想起自己的孩子,却依旧只能听命行事。那少年杀得有些疯了,一时之间让他们这些久经血雨腥风的人心里生出一些异样感觉,仿佛他才是那个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人,而事实上已经差不多了,凡是围堵少年的人,都倒在地上,有的还在哀嚎,有的已经没有声息了。
事实上,从他们发现那老人死后,到少年突兀的出现的门外,时间很短,他们甚至没有查明老人是不是自缢而死,还是有人在从中作怪,整件事就变得像做梦一般。那少年仇恨的眼神,已经刻在众人的心里,倒不是说让他们感到害怕,因为他们早已将这种感情丢在了尸堆里。
与其说是回京,不如说是逃走,这一路上,已经死伤无数了。所过之处,但见村落,却离奇的不见炊烟,不见百姓,家中事务一应俱全,又唯独不见财粮。有人难忍饥渴,舀了一瓢水,初,不见症状。在那少年半路杀出时,突然有人腹中剧痛,凡是饮水过后的人,无一不是如此。又有时到了山中,滚石雷动,人马俱惊。
天色将近昏暗,离此地不远便是一处城池,只是匆忙改变的路线,让他们兜兜转转,迷了前路。又过了不久,便听到一行扛着农具的的男人,唱着听不懂的歌,走在路旁。有人下马,手按刀柄,前行问路。吓得农人,畏畏缩缩,话也说不清。
天色渐暗,月上梢头,枝影斜长。
马蹄声渐弱,直到停下原地打转。原来是路边被挖出一个深坑,虽不足丈宽,却未知深浅。涓涓的水流声自不远处传来,月光下,水流冲击在圆滑的石子上,荡起银光闪闪的波纹。
坐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的少年,裹着厚厚的衣服。虽然很粗糙,在寒夜里却是很暖和。少年盯着面前的众人,一言不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便是来自于他们。一路追来,数十次陷入九死一生,又偏偏,总会绝处逢生,就好像是上天眷顾。
如果有,他相信是先生在为他担忧。
先生是自缢而死的,他知道。
这群人是来处死先生的,他也知道。
可他心里像是关着一头怪物,一边蛊惑着他将自己放出来,一边对自己的无能满是鄙夷。那些将先生困在白玉城的人,被他当夜不知屠戮了多少,有胡人也有汉人,这些都是拦在他面前的人。直到,他背着先生的身体,看着倒在脚边的妇人,将她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她不知死了多久,背上插着一柄的尖刀,刀锋深入遗骸,很难拔出。怀里的婴儿尚有呼吸。
只有当他将先生背在背上,他才知道先生这些年真正的困苦,先生比他这个弟子要高上很多,身体却轻的很。
时间倏忽,很快就过去了,自他与先生分别,原来已是数年了。
“不是你们死,便是我亡。”孙骞指着路边的深坑,慢慢说道。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双方都不是打起来还要喋喋不休的江湖人,甚至懒得解释什么,谁最后活着,才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先生眼中的少年其实已经不算是少年了,也到了开始长出胡须,声音改变的年龄了。
只是,先生眼里的少年,依旧站在朝阳下,一遍遍的打着拳。
孙骞一个跳起,腰身转动,躲过一只飞来的弩箭,身上伤痕扯动加上身上厚实的衣服,让他多多少少,有些放不开手脚。起手便是让自己陷入被动,在棋盘上定会让先生好生笑话一番。
一条窄路,左侧是尽到膝盖处的溪流,右侧便是密林深山。孙骞在辗转腾挪之间便将大部分人引入山林,他越是显得狼狈,越是被紧追不舍。虽然他的意图很是明显,多日以来的袭扰,显然是将那些人的耐心消耗一空。
领头人骑在马上,望着不远处的深坑,一言不发。
夜色已深,山林幽寂,既不见前去追击的身影,亦不曾听到什么声音,只有红色战马打着喷嚏。起初,是密林深处冒出一点点光亮,随着穿林风闪闪烁烁,慢慢由点及线形成一个包围圈,待到领头人回过神来,已是烈火熊熊。
面对滔天火势,骑在马上的突然明白了什么,立刻下令,驱马离开,却已是来之不及,因为那突然冒出的火星已从四面向他包来,无数打着火把的农人,举着平日耕作的农具,脸上既有事不关己的沉默,也有像是偷了他家东西的愤怒。
这让骑在马上的高大汉子,感觉更加的不可思议,继而对这次的整个行程都感觉如此,老皇帝的旨意除了时间地点之外,无一处是对的。
山火烧了整整一夜,那些追捕张骞的朝廷内卫,无一存活,至于那个骑在马上的汉子,真的躺进了为他掘好的新坟。
孙骞从挖好的深坑中爬出,身上依旧有昨日的山火烧过的伤痕,相比于保住一条命,已经算是不错了。
冒着余烟的枯树,泛着热气,少年拄着从地上捡来的和插在那妇人身上一样的尖刀,不知是哭还是笑。
朝阳初生,不远处的村庄里又传来鸡鸣犬吠的声音,淡淡炊烟淼淼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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