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故事由笔者翻译自清代袁枚所著志怪笔记小品 ——《子不语》，篇中附有对应章节之文言文原文，敬望周知。

赵良栋大将军平定三藩后，途中路过四川成都，四川的巡抚热切迎接，将他的行馆安排在一户百姓家中。赵将军嫌弃这民居狭小，想要住到宿城的西察院衙门。巡抚连忙劝阻他说道：“听闻这衙门已经关锁了一百多年，有许多鬼怪，因而不敢为将军筹备住所在那里啊！”赵将军笑着说道：“我荡平寇贼，杀人无数，妖魔鬼怪要是有灵性，应该也都怕我。”随即赵将军就安排杂役前往清理。打扫完后，赵将军将他的家眷安置在衙门内室，自己则独自占用了正房，枕着自己在行军中所用的长戟就寝。

到了二更，床帐上的钩子突然铿然作响，有一个身子很长、身穿白衣的怪物垂着个大肚子坐在床面，烛光泛着青色的冷光黯淡了下去。赵将军一跃而起，大声喝骂。妖怪听到，后退了三步，烛光瞬间恢复明亮，照清楚了妖怪的面容，俨然跟民俗所绘的“方相神”模样。赵将军拔起长戟向它刺去，只见那妖怪身子一闪窜到房梁上；将军再刺，妖怪再闪。追逐到一夹道之中，妖怪隐匿了起来，再也找不到踪迹。

赵将军回到自己的房间，觉得后面有人跟随，后头一看，这个妖怪微笑着跟在他后面。将军大怒，骂道：“这世间哪来脸皮这么厚的妖怪！” 众家丁也跟着起来，分别各自拿着兵器前来助战，妖怪又再退走。经过夹道，遁入一空房，只见沙尘飞扬，簇簇作响，想是它的同类要一起来助战。妖怪跑到中堂，盎然挺立，做出要负隅而战的样子。家丁们面面相觑却都不敢上前，赵将军此时更是愤怒，一戟刺了过去，正中那妖怪的腹部，那妖怪的腹部开始肿胀鼓起并发出声响，他的身体跟面容逐渐消失隐去，只有两个金色的眼睛还在墙壁上，大得跟铜盘一样，闪耀的光芒四射。众家丁各自拿起自己的刀刃攻击，那对金眼化作满屋的火星，起初大，随后逐渐变小，等全部熄灭，天已经开始亮了。

赵将军第二天就上马离开了，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所有认识的文人武士，全都为之乍舌，他也始终不知道那是什么妖怪。

袁枚《子不语》原文：

赵大将军良栋，平三藩后，路过四川成都，川抚迎之，授馆于民家。将军嫌其隘，意欲宿城西察院衙门。抚军曰：“闻此中关锁百馀年，颇有怪，不敢为公备。”将军笑曰：“吾荡平寇贼，杀人无算，妖鬼有灵，亦当畏我。”即遣丁役扫除。置眷属于内室，而己独占正房，枕军中所用长戟而寝。　　至二鼓，帐钩声铿然，有长身而白衣者垂大腹障床面，烛光青冷。将军起，厉声喝之。怪退行三步，烛光为之一明，照见头面，俨然俗所画方相神也。将军拔戟刺之，怪闪身于梁；再刺，再走，逐入一夹道中，隐不复见。将军还房，觉有尾之者，回目之，此怪微笑蹑其后。将军大怒，骂曰：“世哪得有此皮脸怪耶！”众家丁起，各持兵仗来，怪复退走。过夹道，入一空房，见沙飞尘起，簇簇有声，似其丑类共来格斗者。怪至中堂，挺然立，作负嵎状。家丁相视无敢前。将军愈怒，手刺以戟，正中其腹，膨亨有声，其身面不复见矣，但有两金眼在壁上，大如铜盘，光睒睒射人。众家丁各以刀击之，化为满房火星，初大后小，以至于灭，东方已明。　　将军次日上马行，以所见语阖城文武，咸为咋舌，终不知何怪。

不文乱评：

怪为何怪？

赵大将军入住封锁百年的衙门后，遇到的这个妖怪到底是什么妖怪呢？赵良栋与他身边的文人武士都不知道，但作者却有提示。在妖怪出现后，作者曾这么描述这个妖怪的——“俨然俗所画方相神也”，也就是说，这个妖怪极有可能就是“方相神”，那么这个“方相神”是何方神圣呢？

《周禮》.卷三十一〈司馬政官之職〉：

「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以索室毆疫。大喪先及墓入壙，以戈擊四隅，敺方良。」

汉 郑玄 注:"冒熊皮者，以惊驱疫疠之鬼，如今魌头也。" 

“方相”在古代神话中为逐疫驱鬼之神，有时也在驱鬼祭仪中作开路神，先导神。在民间，“方相神”的形象特征为头长双角，鼓目呲牙，满脸凶相，最为突出的是它有“黄金四目”。故事中的妖怪最后也有两只金色的眼睛，为什么不是四只眼睛呢？原来自汉代以后“方相”的形象已经由四目变成了双目，汉代以后的“方相”不蒙熊皮，在举行驱逐瘟疫的法事中，会由人带一种叫“魌（音qī）头”的面具扮演方相，以惊驱恶鬼。

即便与《周礼》记载的形象上已有偏差，仍然可以将故事中这妖怪与方相神联系起来，再看，故事中这妖怪为什么明明可以隐匿而去，却不去搅扰别人，偏偏不停地招惹这个可以诛杀它的将军呢？柿子不是应该挑软的捏？真妖怪真的是脸皮厚吗？

结合上面引用的《周礼》谈及的方相的驱邪方式：“以戈击四隅，敺方良。” 这句话中的“方良”即是“魍魉”，是妖魔鬼怪的意思，整句话的意思是“用戈击打四个方位，以驱散妖魔”。故事中的妖怪数次招惹赵将军，将军枕戟而眠，这妖怪偏偏谁都不找，就找这穷凶极恶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将军，怕是与将军手中的长戟有关，长戟本是“戈”演变而来的兵器，而“戈”字又是兵器的代称。故事中被妖怪招惹后，赵将军拿着长戟，对着这妖怪一刺，再刺，三刺，最后妖怪留下金光四射的双目，引家丁们以刀击之。前后刚好四次，也就是说如果这个妖怪是方相神的话，它其实是在引导借宿在“颇有怪”的鬼屋衙门中的众人完成了“以戈击四隅，敺方良”。至于这“方相神”为何自己无戈以及它的大肚子中所装的是什么，则任凭想象了。

“方相”本是上古方位之神（四方神）引申而来的神祗，古代人对方位有着强烈的信仰，甚至想象出了“四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将“方向”形象化，之后又将“方向”合一成造出一个谐音的神祗——“方相”。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神祗逐渐让人淡忘，相反流传到日本韩国后反而被得到了很好的保育，流传至今，日本依然还有“追傩”的民俗，而作为这些民俗文化本源的我泱泱中华尽在一些地方留有“傩戏”，今人怕是早已如故事中的赵大将军一般，即便遇上了庇佑自己的自家神仙也不识好歹，“皮脸怪”这称呼或许应用来闭阁自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