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孟婆问我还记得悟一吗?我大脑一片混沌,她摇摇头说他竟然连你的记忆都收走了。我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心却开始密密麻麻的疼,我只好趁孟婆低头端汤的空儿,转身跑了出来。
不知是我跑得太快还是风太大,厚重的风声在我耳边绕来绕去,听来心疼。地府的黑包含重重黑雾,无边无际,跑得久了,我开始以为我只是黑雾的一部分,我摸不到自己的身体。
不知跑了多久,黑暗渐渐褪去,眼前是一条亮晶晶的河流,水里我看到了我自己,原来我是一只白狐,我好喜欢我的样子呀!为什么他不喜欢呢?
可是他又是谁?
脑袋昏昏沉沉的,跑的路上一直听到细小的诵经声,到这里,温和有力声音已经清晰了,可是我看不到人,我很想要这声音,可是怎么都抓不住。心里又气又急,竟然开始疼痛不已。声音竟一直将我往黑暗里引。
不要决定我的去路,我只想离这声音近一点。我很痛苦,我隐约觉得这样痛的时候,有一双手会抚摸我的背,还有温热的气息围在左右。可什么都没有,这不对,这不对,我虽然喜欢这声音,可是想拥有它,就不能听它的。
河水看着流得很缓慢,我一脚踏进去却差点被冲走,我连忙把岸上的三只脚一起伸进河里,以保持平衡,河流很浅,水流却强劲有力,水没过我的腿。霎时间,无数种可怖的声音冲进我的脑袋。
“生死难逆,你不知好歹。”
“欲念缠身,你害人害己。”
“执念不除,你不得好死。”
“为他人做嫁衣,你这下贱的妖。”
满耳的污言秽语,眼前却愈加清明,我甚至看到一只和我一摸一样的白狐,她腿受伤了,血流进河里。一个孩童模样的小僧把她带回寺庙,藏在房里,为她治伤。
杏花枝头,她酣睡其中,他一本正经地在树下静心打坐,雪一般都杏花落了他一身。直到小狐狸的尾巴一下一下扫过他光亮的头,他才睁眼,带着她下山寻食。
初遇的河边,他带着她一起数河里的鱼,日头毒时,他在树下诵经,温文如玉,她便伏在他膝头,静静睡去,风摇树动,阳光在他脸上晃来晃去。
高山之巅,云海轻腾,他长身玉立,静看闲云,悟法静心。她蹲在他身旁,看云便只是云,半点比不上比不上她身旁的凡人。
大雪天,她跑到院子里玩,被老僧人丢到寺庙外,冻了一天。他赶来,饱满的额头附着一层细细的汗,他把她藏在怀里带回房间,抱着她捂了一夜。早晨的被窝里,他亲亲小狐狸耳朵,嘱咐她一定要乖,不能再被别人发现。
师兄带着他到城里做法事,夜里他带着小狐狸偷偷跑到灯火阑珊的长街,小狐狸挣脱他的怀抱跑了,跑着跑着,变成一个好看的姑娘,他追过去,却不认出眼前女子就是他的狐狸。他底下头红着脸说女施主,你有没有看到一只狐狸跑过,她说她叫阿卿,灯火映在她的眉眼,温柔明媚,一双欲说还休的红唇,让他落荒而逃。
小狐狸蹲在书桌上,看他一笔一划,细细描绘阿卿的样子。
回山的路上,他们被狼群围攻,他的师兄弟死的死,伤的伤,小狐狸在他面前变成了阿卿,抱起他直飞到山中的寺庙,他惦记着受伤的人,阿卿便飞回去搭救其他人。再次回到寺庙,他带血的衣服被老僧人丢在寺庙门口,衣服里露出的半张画像沾上了血,也不知那血是阿卿的还是他的。
老僧人面色铁青,目光越过阿卿救回来的人,直视阿卿,他叫阿卿妖女,一掌不偏不倚打在阿卿的心口,阿卿倒在血泊中,眼里只剩她被狼划破的白裙,一片一片在风里颤颤巍巍地飘着,像极了那年落在他身边的杏花。
2.
一阵一阵的痛钻进心里,我轻易地感受到那天我躺在地上铺天盖地的疼,我想知道他还好吗?我想知道他怎么看我,我想告诉他我身体四分五裂的疼,我想让他再摸摸我的背。
他就是孟婆口中悟一,我应该记得的悟一。我那时还想着与其离开他,还不如为他疼到死去,这样我也不用那么辛苦地压抑着。可是,我死了,他会很愧疚的。
甩开眼里的泪,已经走到河流中间了,恶鬼之音已经消失了。腿被汹涌的水流划出一道道口子,血顺着水流远去,左腿上竟然有一道伤口,深可见骨,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对于这些不明不白的疼痛我已经麻木到没有感觉了。可是腿可不能断啊,断了怎么回去。
抬起腿再往前挪去,凄清的曲子飘然而来,仿佛掉进了一个白玉的空间,一片渺茫的白,朦胧围绕,混沌不清,渺渺的乐曲似有若无地抚过我的身体,好像有个女子,柔若无骨攀附在我耳畔,细细碎碎说些让我回头,男子最会伤人之类的话,听得人全身酥麻,几欲倒地睡去。
泪眼朦胧中,又看到他扶着墙,走到老僧的面前,郑重地跪下。耳边全是女子的哀唱,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看到老僧人浑身发抖,竟将他一耳光狠狠扇倒在地。地上的阿卿一下子从地上弹起,不知何时手里竟多出一柄利剑,幽幽泛着银光刺进老僧人体内。他大叫着不要,整个人笼罩在一团金光之中,用尽全力把阿卿推了出去,阿卿还来不及摔在地上就在风里消散了。
原来我就是这样魂飞魄散的,他是神,那一掌就让我消失在三界,可是为什么要诵经渡我?他想让我重新活吗?没有记忆,没有过去,重新投胎,重新开始吗?他根本不愿意见我。
脑袋里那些画面混杂在一起,浑浑噩噩的,所有力气被抽离,身体一下子变得沉重,跌坐在水流里,整个被水流冲走了,水里凉凉的,顺着水流,再也没什么会割伤我了。
被他推开后的那些日子,我的心像鬼魅,一直飘荡在三界的夜空里,无根无据,无依无靠,很久很久没有那种安全的温暖了,那种心在肚子里,理所应当和温暖并存的感觉。失去得太明显了,呼吸之间,那安静的人在我存活的空气里消失了,这一切都太真实了,我没办法将现实模糊一点点,将自己麻痹一点点。
灵魂重聚后,他又收走我的记忆,要我像他一样无心无情地活,我可做不到。
河水开始变得浑浊不堪,无边的黑暗里,闭上眼,万千恶鬼在我身旁,尖叫,嘲讽,怒骂,攻击,我头痛欲裂,变成他们中的一个,下次再有人沉到河里,我该用什么样的嘴脸对那人说什么呢?还能再看到阳光吗?听说地府有一种极美的花,我能看到吗?
3.
停了?地府的河竟然还有尽头。熟悉的香火味钻进鼻子,睁开眼,洁白云团漂浮在我眼前,阳光还是一样的温暖,手里还捏着他的衣角,却始终不敢转头看他。身体的伤他帮全治好了,心里的他却不管。眼泪顺着眼角,流过耳朵,落在云上,不知道下界会不会下雨?
“神的升格需要参透人世七情六欲,触碰情欲必有伤,我不能伤人,月老为我选了妖。你明白吗?”
我明白月老,也明白你,可我不明白我自己。
“如今我已功德圆满,回到天上,你也该功成身退,重新投胎,我看过了,他们为你安排的来世很美满。”
我无法开口,有太多要问的话,可是我都知道答案,又有什么可问的。
“你只是我所知所感中的一环,我们并非非君不可的刻骨之缘,只是月老有意为之,既然已经体会过其中滋味,这段情就该结束了,切不可因爱生恨,毁了自己。”
他把理说得通透,我再开不了口。我不要他给我安排的来世,与他无关的来世,还不如散了,我不要这颗心了,大概就能翻过这一段了。
起身,用尽狐狸的妖媚天分,动身爬到他胸前,捧着他的脸,终于两人亲密无间地接触了。这具温热的身体只怕以后都没机会碰了,可是我也不要他厌恶我。离开他的唇,他缓缓睁开的眼睛里,我在认真地笑,然后义无反顾向后倒去,只有一百多年的修为,从天上掉到地府,我和一个凡人没有区别。
尾声
天界的杏花不枯不灭,永无止境地盛开飘落又盛开,悟一在树下放了一张矮桌,供他读书喝茶。
我没有死,掉到人界时,我只剩一具狐狸之身,他封住我的身体,打散我妖力,让我也再无法化成人形。留我在他身边,只是从不与我说话,每日,青灯古佛,竟如我们在凡界一般。
我想月老说的对,两个人纠缠不清的时候就不要动,停在原地,直到两人之间的线变得清晰单一,问题就自然解决了,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能过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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