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柴禾烧出的炊烟般飘散的二十四年多的时间里,我在有意无意间犯下了大大小小的罪恶。纵然时间稍微久些我便能将它们暂时忘之脑后,不过,它们还是会时不时蹦跳出来,撒野一番,引爆我当时的生活,全然不顾当天的天气如何,我的心情如何,或者我身处何地,又被何事包围,以至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一时间,面目全非。
它们并不会无声消逝,而是在我的心里留下一块块疮痂。你若是见过我的话,便会一目了然。因为它们如同叠加在我脸上的一层层青春痘痘印,都是不具备美感的存在。
我的祖母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信徒。祖母说,她是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开始跟着人家信的“主”。起初祖父是反对的,后来随着祖父年纪大了,祖母一天天坚持信下去,祖父反对的话也就渐渐没了。可见,时间确实是个好东西,它能解决在当时看起来相当棘手的问题。
在祖母的四个孙子孙女当中,我和祖母的关系是较近的。她总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人生来是带着罪的,而且每天又会增添新的罪恶,像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说了不该说的,又或是做了不该做的。具体点儿来说,就是骂人的罪、恼人的罪、拿人的罪等等。听祖母这么一说,刚开始我着实吓了一跳。
“这些也算数吗?”我盯着祖母的眼睛问,“有这么严重?”
“咋不严重?”祖母反而提高了声音问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神有些捉摸不定。
“你要忏悔,信主。心里要有他。每天都得认罪。”祖母又说。
有意思的是,我同祖母的交谈无论起于何事,最终总会走向祖母劝告我认罪,向她的万能的“主”认罪的结局。如此,我也便可成为“主”的孩子,在某一天“主”到来时,我能随她们升入到处都是绵羊和瓜果的天国。
啰嗦了这么多,我要说,还是得刨去已被风啃噬尽的几年时光。那几年,懵懵懂懂,错并不完全在我。那么,剩下的一切,可以说,作为当事人,我皆心知肚明,难逃其咎。
你呢,熟知的亦或未曾某面的朋友,你有没有类似的感觉?尤其是在一个人的时候?你是早已和过去做了了断,还是明知它们长久存在却故意躲闪不言?
呀!好了,我不该多嘴,还是让我们继续回到我的故事中来吧。
被捕是在春天,该绿的草都绿了,该开的花也都开了,柳树的叶子也已经长得肥厚无比。
那天吹起了很大的风,风吹落了很多的陈年树枝,它们落在人行道上,个别地方满满一层。不知为何,置身在这个情境中,我却没有缘由地想起要喝酒来,而且这种感觉异乎寻常地强烈。只不过,正值周末,周围的人回家的回家,同相好的异性朋友出去玩耍的玩耍,我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落下。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冒着晕车的压力奔向了我们之前常去的那家烧烤店。
本以为这个时间店里不应该有人,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在进门之前就听见屋子里乱糟糟的。等进了门,我看到老板两手叉腰靠在前台的桌子上,角落的位置有一男一女,两人均在二十三四岁左右,怕是刚走出校园不久。点的食物饮料散落在桌子上、地上。男的低着头抽烟,女的泪水不住地从眼里往下淌,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没顾得上计较这些,照常闷声喝完两大听啤酒。付了钱,刚从烧烤店挺着肚子出来,我便被两个身穿制服的男人架紧了胳膊。
“干什么?”我吃了一惊,问。
他们像是没听见我说话,见我反抗,便将我的胳膊架地更紧了些。
“喂!同志!别闹!我是一身酒气,但是我,我不开车!”
“我知道。”头发茂密的男人突然冷冷地说。
“那你们?”我歪着头看看左边的,又看看右边的。当时我的语气还有些强硬,可他们仍是装作没有听到我的申诉,拖着我一直向前走。
在我看到他们中的一个去打开车门发动车子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真的糟糕透顶了。这他妈原来不是恶作剧!事情似乎已经不可逆转。
“我得回去!我还得回去啊!你们是知道的!”我又一次冲他们喊。只是这次,我的声音有些颤颤的,软软的。
“兄弟!我说实话,上周确实喝过酒开了车。不过,犯不着这样吧?”
“啊?你他妈的倒是说句话啊?”
当时的我就是这样一副样子,说话的时候带着哭腔,不但惊慌而且无助。不过,都无济于事。
“你压本就没车!”
整个过程一直沉默的光头突然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喊了这么一句。也正是他的这句话,彻底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一时间,身体里像是被注进了足量的麻药,药劲迫使我老老实实松开了死死抓在车门上的手,垂下头,瘫在后座的一个角落里。那副模样,完全像是一头待宰的牲畜。
在车中的那段时间,相伴我的还有不住地颤抖。颤抖当然是因为害怕,害怕一是因为自己被陌生人带走,生死祸福难以预料。更多的是,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原来这些年来有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一直存活在外人的监视之中。不得不说,那个男人是个可怜的男人。然而,那个男人便是我。我就是那个可怜的自以为是的家伙。
审讯是在我被捕后的第二天开始的。狭小的审讯室中,墙壁是白色的,灯光和光头散发出让人眩晕的油腻腻的白光。果不其然,晕车的感觉再次爬进我的脑子,我抬起手持续交错按压着太阳穴和后脑的位置。冰凉的手铐长时间哗哗作响。
光头一声不吭,自始至终抽着卷烟,仿佛他那张嘴天生就是用来抽烟的。而最令我恼怒的是,他时不时会张开满是黄牙的嘴巴,微闭上眼将满口的烟雾朝着我的面部的方向长长吹来。虽然他半句谴责控诉的话没说,但是他的每一次挑衅都致使我持续地咳嗽,直到最后,哑了嗓子,满头大汗,瘫坐在椅子里。
在此期间,另一个脸上满是疤痕的家伙,也就是说我没车的那个男人用着十分鄙夷的语气一一念出我的罪名,在每提出一项罪名后,还不忘把证据递给我看。朦朦胧胧中,我看到有关我的时间,地点,人物,以及每件事情发生的缘由,我在整个过程中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地印刻在记录本上。我深知不好再辩驳,只好在低声清了清嗓子后,再一次努力绷紧了嘴巴。
就这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记得我在被问到情况是否属实时,我像打瞌睡般连连点头,也可能那会我正在打瞌睡,而在问我有无补充或者解释时则连连摇头。我想,我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他们,他们必不会再过多地为难我。也只有这么做,这场审讯才能快些结束。你要知道,将一个人心中刻意隐藏地极深的龌龊至极的丑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一抖落出来并且加以细致地评议,实在是我能想象到的人世间最为残忍的处罚——即使在今天这个文明的时代,我不用担心受到一丝一毫的皮肉之苦——而我,却早已鲜血淋漓地一丝不挂地被钉挂在了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口。
在即将走出审讯室的那一刻,脸上满是疤痕的家伙踮着脚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而光头则将他口中的半截卷烟掏出来使劲塞进了我的嘴巴,并连声说,好!好!好!这下我便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我是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得到他们如此认可的囚犯。如若这里有针对罪犯的年度评优,我可是有足够的胜算让其他人眼红一番。
值得一提的宣判是在我被捕后的第七天到来的。这时候,距离审讯结束已经长达四天。我知道,主宰我的命运的家伙们早已想好了处理我的办法。也许,他们这几天里吃得少睡得也不踏实,因为他们早已迫不及待地准备在法庭上对我指手画脚,耀武扬威。不过,说到底,这一切还是我的功劳。如果不是我前期如此诚恳地配合,他们的工作远不能进展地如此顺利。
说真的,若是按我清醒时脑袋里自始至终雷打不动的想法,我是要被送上断头台的。也正因如此,从我真正知道被两个陌生人架过来做什么到宣判,我每天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说的浪漫一些,在温暖散去的一个个夜晚,我已经用手指在白色的墙皮上抠出我这一将死之人的算是充满善意的遗言。对此,我很满足。我的影子也十分满足,每次驻足观赏我的杰作时,他都连连点头,称赞不已。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数罪并罚,我被判处终生监禁。就在法官念完判词的那一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身子竟整个儿瘫软了下去,流出了两行不知是感恩戴德般的还是恐惧绝望的泪水。
“流放地有两个选择,一处囚禁着你的众多相识之人,另一处羁押着你的死敌。你选择哪一个?”法官不急不慢拉长着嗓子问道,说完并不忘用右手食指在胸口连着画了三个十字。
其实,当他一本正经地征求我的意见时,我正在脑海中认真回想我的前半生以及勾勒我即将开始的后半生。因此,审判厅里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无声的状态。
“问你话呢!”一旁的法警低声说完并咳嗽了一声,见我没反应,他便用裹着白色手套的右手食指戳了戳我的右肋的部位。我在他的连续戳弄下不由地向左边扭动着身子。
“选择哪一个?!”这一次,法官大人竟然破了音,引得台上台下一阵哄笑。
“什么选择?他倒是说清楚些!”我低声问法警,可他没有理我。
“混蛋!流放地有两个选择……该死的家伙……你究竟……选择哪一个?是死敌还是……?”
我明显注意到法官的身子这时候已经离开了座位并且还一个劲地努力朝前倾,他的左手攥成了不规则的拳头,右手中的木锤把棕色的桌面敲得咚咚直响。
“死敌。”
没等法官说完,死敌二字我脱口而出。我想,我要是再不发声的话,他的木锤下一秒就会毫无差错地落在我的脸上。
“疯子!明早准时将你送到监禁地!”法官瘫坐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说道。
说了这么久,我的故事终于快要结束了。审判完回来那晚,当我所钟情的黑夜再一次将我揽入怀中的时候,我坐直了身子,用所剩的唯一一个带有指甲的手指在一片墙皮还未脱落的墙上抠出了下面的文字——
我之所以做出如此抉择,是因为我想到我和死敌之间的关系至少是单纯的,只有恨,只有你死我活。那里没有感动,猜忌,一本正经,虚伪狡诈,缓和,决裂,以至于在经历这样一番挣扎之后仍是不可控地走向你生我死的悲剧。
一想到我竟产生了这般想法,我知道,罪恶在好不容易归零的那一刻又滚动成了一。我和影子则苦笑着连连摇头。
今晚,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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