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桃树早已枯了。
楼关躺在树下摇椅上,等着大夫来给他送药。
他已经身无分文,可又病入膏肓,唯有好心的医馆大夫,会在结束了一天的看诊时给他捎点药,就这么吊着命。
深秋寒鸦啼鸣,远处满山红枫如火。也许是年纪大了,他已经有点恍惚,当年阿蔷也是一身红衣,一团暖焰一般闯入了他的世界。
一
楼关的名字是父亲取的,楼家世代为军,无论官职大小,皆镇守于边关贫瘠之地,他也因此得名。
楼关七八岁的时候,同龄的孩子还在街头巷尾玩泥巴打弹弓,他却拿着一本《战国策》在院子里边背边比划着。只因这些年国家势弱,西北边防吃紧,父亲每逢归家总是愁眉不展,是以他小小年纪就将家国天下放在心上,刻苦读书,以求将来保家卫国。
这日却有些不同。
“喂!那个小毛头!”
楼关抬头一看,是一个红衣小姑娘,扎着两个圆圆的小髻,趴在墙头朝他喊。
逆着光,他看不清她的模样。
“把那边的纸鸢递给我!”她的语气倒是理所当然。
楼关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原来他读书太过认真,没注意纸鸢飞过了墙头,落进他家院子里。
他走过去轻轻捡起,是个画着燕子的纸鸢,不太牢固,一边翅膀已经折了。
“它已经坏了。”楼关递过去说。
小姑娘伸出来的手犹豫了一下。“既然坏了我就不要了,送你啦!”
楼关撇嘴,哪有把坏掉的东西送人的道理?
他把手缩回来,“不如我帮你修好,你再来拿吧。”
小姑娘本来嫌麻烦,后来不知为何还是同意了。
就这样,小姑娘每日来楼家报道。
她从不走正门,只翻墙。
她总是很聒噪。
“喂,我看你家门前写着楼府,你叫楼什么?”
楼关糊着一片纸,简洁道:“楼关。”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名门之后嘛。我叫方蔷,蔷薇的蔷。”
楼关心里哦了一声。
“我家就在你家隔壁。前几日刚搬过来,昨天就算打个招呼。”
楼关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在外,到底是孩子,一个人久了,有个小伙伴并不是件坏事。可坏就坏在,他不太会说话。
“你这个人怎么都不说话的?真没劲!”
方蔷还会点功夫。
楼关嫌她吵但是打不过她。
二
就这样打打闹闹到了方蔷十五岁。
二人青梅竹马,两户人家也都挺满意,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说起来楼关还是高攀了。
方蔷父亲的官职犹在父亲楼业之上。
第二年开春,红妆满街。
新婚之夜,方蔷脸色酡红,凶巴巴地对楼关说:“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就打断你的腿!”
楼关认真地凝视她的眼睛,“我楼关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夫人的事!”
“讨厌!谁是你夫人啦!”
三
“夫人,我此番前去东南,随州就托你照看了!”
“你放心,有我在,随州必然安然无恙!”
一月后,敌军佯装攻打怀镇,声东击西,绕过楼关所在暨州,往随州而来。
方蔷率随州守城五百将士并城内百姓,直闯军械库,强行取走所有兵器,分发给身后百姓。
军械库守备阻拦,她答,“若要问责,你让他楼关来找我便是!”
说罢领兵直奔城墙,愣是坚守两日两夜,等到楼关援军。
随州,安。
四
“关儿,你与蔷儿成婚多年,却只有小霜一个女儿,这让为父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
“你再劝劝蔷儿,让她给你纳个妾吧!左右她正室的位置是不会变的。”
“男人志在四方,岂可拘泥于儿女情长!”
“你现在也官至总兵了,怕她个妇道人家做什么!”
父亲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这么说了。
楼关心里的天平一点点倾斜。他已经是总兵了,竟然后继无人,这让他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阿蔷……阿蔷,我也不愿的,但……你能理解我的罢!
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十里长街,乱红满袖。
楼关拈了飘落的帕子,踏进了笙歌楼。
五
三年后,楼关有了三个儿子。
“娘,为什么不让我和西苑的弟弟们玩?”
方蔷坐在窗前,看着院中的桃花树,一声冷笑,“娼妓之子,怎配与你姐弟相称?”
楼霜噤声。
这些年,方蔷冷眼看着楼关抬了一房又一房姨娘进门,哭也哭过,闹也闹过,打也打过,最凶的一次甚至连屋子都震塌了半边,可丝毫动摇不了楼关的心。
方蔷记得那时他站在桃树下,满目歉然,“蔷儿,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总要有个儿子继承家业。”
方蔷看着他,缓缓道,“你娶我的时候说,永远不会对不起我。”
“我……对不起。”除了对不起楼关不知还能说什么。
而方蔷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声对不起。
她提起长枪就向楼关刺去。
红缨枪头直指心口,却在最后一刻偏了一寸。
鲜血迸溅,方蔷忽然失控:“你说你永远不会对不起我!”
楼关心中大痛,不是因为刺伤,是因为方蔷哭了。
他从来没见过她哭。
从七岁相识,十六岁成亲,二十五岁荡敌,三十二岁重伤。
直到今日。
她在他们亲手种的桃树下,满目通红,目眦欲裂,整个人颤抖着,带着哭腔质问他。
“阿蔷,你别哭了……你恨我吧,若是恨的不行,以后我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了。”
六
方蔷那日过后安静异常。
只她是真的如楼关所言,再未见他一面。
对楼关把最喜欢的儿子送来给她抚养,她也只是淡然接受,中规中矩教导他,并不多言一句。
而楼关熟读兵书,用兵如神,功夫集百家之长,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深得宰相赏识。故于四十岁官拜庭西总督,镇守西北边防。
期间将名远扬,威震八方,外族各部再不敢来犯。边境长安,而楼关这一守就是十五年。
七
一朝天子一朝臣。
宰相被抄家,楼关被御史弹劾结党,皇帝早也怕他功高震主,顺水推舟罢了官职,遣他回老家。
此时他已经五十五岁了。
昔年好友因他之故落马者十之八九,余下一二对他避之不及。
想他楼关一生纵横沙场,末了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阿蔷……他快要记不起她的脸了。算了算他已经快二十年没见着她了。
他这些年甚少归家,即便回府,阿蔷也从不来见他,他若是去找她,只能看见两扇冷冰冰的院门。
是命吧。
前半生威名赫赫,驰骋疆场,后半生孤苦伶仃,无人共度。
八
楼关回到家时,迎接他的,是一具冰冷的棺椁。
方蔷面无表情地跪在灵堂里,听到他来了也只背对他说了一句:“给霜儿上柱香吧。”
七日前,楼霜染了瘟疫,竟没能捱过去。
楼关愣住了。
方蔷也没有催促。
过了许久,头发灰白的老人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到香台前,颤抖着双手,插上三柱香。
“既然你上过香了,也算尽了义务。这个楼府我也就没什么惦念的了,你我四十年夫妻情分已尽,以后无事不用来往了。”
“且慢。”楼关唤住了要离开的方蔷。
他缓缓掏出身上一个不大的包裹递了过去。
“方家已然败落,你去了日子也必不好过,这些银子……是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虽然不多,也可保你安度余生,你拿着罢。”
方蔷平静无波的眼睛溢出一点水光,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庞滴落在地。
“楼关。”
“我下辈子不想遇到你了。”
“你做你的凭栏梦,我做我的闺中人。”
楼关目送发妻身影化作虚无。
战功彪炳何用?百姓传颂何用?换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九
张大夫闭了医馆,提着药包往楼府去。
想到楼关他叹了口气。
这都造的什么孽哟,昔日何等威风的一品大元帅,落得个凄凉晚景。自己也不是什么高人,这病他治不了,送点滋补的药物略尽绵薄之力吧。
楼府的牌匾落了许久的灰了,边上还有些铜绿,围墙底下杂草丛生,常年无人打理。若不是偶然看到楼将军出门,他都要以为这是一座荒宅了。
今日好像有些不同。
张大夫跨进院门,没有听到熟悉的咳嗽声。
一片诡异的静谧。
院中枯树下,白发苍苍的老人眉头紧皱,双目微阖,再无半点喘息,竟然已去了多时了。
张大夫并不意外,他看惯生死,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只是他没想到,那个传说中叱咤风云的大将的死亡,竟然是由自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大夫见证的。
他将楼关葬在东郊青山,每日迎朝阳初升,送金乌沉落。
他想,这样的世道,大约再没有如楼将军一般的救世之将了。
天色已暗,夜空深处一颗星辰,光芒逐渐暗淡。
将星落矣。
十
史载:有楼将名关者,通书史,晓兵法,善用兵,精军械,集兵家大成,经文纬武,谋勇双全,威震寰宇。然一生跌宕,纵横刀立马,亦不改岁暮凄凉。史公曰:噫嘘唏!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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