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七月的烈日烘烤着整个城市，知了趴在树上了无声息，脚下的石板路在热浪中显得有些扭曲，一身素色长裙的纯拖着步子走在拥挤的古道上，无力的躲避着互相擦挂的太阳伞，跌跌撞撞地走着。走过平时熟悉的路段，人渐渐稀少，纯却失魂落魄到毫不在意的继续向前走。面前空无一人的石板桥在眼中变得模糊，在炎热将要夺去她的意识时，一阵阴凉从街边一家半掩着门的小店里溜出，纯瞬间一个激灵清醒了许多。蓦然转头看着这扇虚掩的门，门前一棵大可参天的古树几乎遮蔽了一切，昏暗的房间不时吹出习习凉意，像是有什么在里面召唤着她。纯将手放在雕花的木门上，缓缓推动，随着门发出古老的吱呀声，纯踏入一片昏暗，抬脚前她仰头瞥到了门上旧招牌的鎏金刻字——不度。

迷松松的挽着一头长发，斜靠在一把看上去旧旧的藤椅上，微微的眯着眼晴，深紫色的眸子闪过一抹让人读不懂的情绪，下一秒又神色蓦然地优雅抬手，稍稍碰了碰桌子另一侧一只青瓷杯，杯中透明的液体散发出淡淡香气。纯被她这一连串曼妙又不做作的动作惊艳的愣在原地，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在向自己示意。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游离了许久的七魂六魄总算归了位。纯低头发现，自己面前的水杯早已见底了。而这期间，迷一直安静地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眼神相遇，纯立刻低下头去，有些扭捏的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就不知不觉地走进来了。”迷撑着头，嘴角勾起狡猾的笑：“这世界上没有偶然，所有的事情都是必然的。”

店铺不大，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不知名的香气，倚墙而立的古藤架上放满了同一种未曾见过的绿色植物，大大小小，或茂盛或稀疏。迷面对着这屋子中唯一的装饰物，专心挑选着一盆盆植物。迷细长的手指轻划过一片片叶子，裙摆随着步伐无声浮动，脸上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屏息凝视，门口的一只黑猫头也不回的趴在地上打盹。那只手终于如蝶般停在了一株瘦小的植物上，迷失声轻笑，像一只欢愉的小猫闪身跃过纯身边坐下，小心将植物放在桌中央。“现在说说你的故事吧。”“什么？”“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但代价是……你的记忆。”

周围的空气带着咸咸的味道，身边被温暖围绕着，纯猛的睁开眼睛，耀眼的阳光刺的她只好用手遮挡。等等，阳光？纯挣扎着坐起，看着身下的沙滩，远处的海面。脑海中回荡着迷冷冰冰的声音，弄清了现状，带着某种期待，纯用目光在海里的那群少年中搜索，待视线落定，心中一顿便泪水泉涌，干涩的口中颤抖地挤出一个音节“瞳...”回忆在脑海里渐渐苏醒。

“我上学去了”接着门被有意的重重关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奔下，到了某个门口却陡然减慢。听着门外这一串熟悉的声音，纯飞速将手中剩下的半片面包塞进嘴里，灌下一大杯牛奶，艰难地咽下，一边抓起书包，大叫着“我走啦”同时打开门风一般的冲出去。门外的瞳用他那黑曜石般的眼睛轻笑着看着纯狼狈的样子，伸手帮她整理好凌乱的刘海，自然的牵起手下楼，踏上又一天的上学路。

纯和瞳两家一直都住楼上楼下，两个孩子自然而然的从小混在一起。幼儿园时两人躲在桌子底下过家家，在椅子下面钻来钻去，吵的楼下纯的妈妈差点神经衰弱。小学时的各种游戏瞳总是看一遍就会，而纯却是笨手笨脚。于是一整个暑假瞳被纯抓着练习跳皮筋，静静的午后小院，皮筋被撑在石凳上，男孩子灵活轻巧地在前跳，女孩子在后面却怎么也跟不上。上了中学，一向看见游戏就头大的纯，破天荒的学着和瞳一起打游戏，说是打游戏，只不过是跟在瞳后面激动地看着他帅气地打怪，再厚着脸皮一起捡装备。记事以来，虽然两人的游戏一直在变，一起牵着手上学却被当成一种习惯保留了下来。一直这样的相处，以至于纯一眼就看得到未来的日子。直到瞳要走的那一天前，纯都是这么认为的。

消息是瞳直接告诉她的。那时候瞳拉着一只大到滑稽的箱子站在纯家门口，楼下瞳的爸爸将催促的车喇叭按的无比响亮。瞳却反而一脸淡然，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容，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下一秒就会伸手揉揉纯的头发，然后牵起手一起去学校。但他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丢下一句“我走了”和一脸错愕的纯，只身去了英国留学。

对于一直形影不离的两人来说，刚开始分开的日子十分艰难。待瞳安定下来就手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中没有写家族期望，没有解释为何不提前告别，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我们都该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和人，学着自己成长，我知道你都懂。”一句“我知道你都懂”对纯来说的确胜过千万解释，而她也真的都懂，哪怕只是假装都懂。

虽然隔着八小时的时差，但瞳和纯却在每天临睡前像记日记般写下自己的生活，用电子邮件发给对方，对方便能在一觉醒来的清晨收到最美好的早安问候，即使瞳知道在开始的一部分时间里，纯对自己是报喜而不报忧的强颜欢笑，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情，努力搜罗身边的欢笑给彼岸带去温暖。四年的时间转瞬即逝，毕业旅行的前一天，瞳在视频中突然面色严肃的看着纯：“毕业在即，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纯偷偷瞥了一眼桌角快要完成的灰色围巾，顿时面色潮红，轻声道：“等你回来，我去机场接你”，瞳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着明媚的光，对望无言，却心照不宣。

毕业旅行结束后的那天，纯一大早就抱着围巾坐在电脑前等待着瞳的邮件，想象着瞳说的英国海边的落日，瞳在海上冲浪时闪耀的眼睛和小麦色的皮肤。一上午等来的不是邮件，而是妈妈吞吞吐吐带来的那个消息和楼上的兵荒马乱。纯盯着妈妈的嘴唇，一张一合如同判定了死刑，推开她，纯一路飞奔到楼上，看到的是瞳家敞着大门，瞳的妈妈面无血色失了魂般瘫坐在椅子上，瞳的爸爸红着眼睛毫无计划的往箱子里塞着衣服，塞满了就拖着箱子和妻子，连门都忘记了关就跌跌撞撞的出了门，由纯的爸爸送他们去了机场。纯跌坐在瞳家门口，脑海中断断续续的回忆着妈妈的话：“瞳……在海边……海浪……被卷走……无人生还……”她想起那句还没说出口的话，失声痛哭。

回忆如潮涌，手指深深的抓进了沙中，用力握着直到指节泛白，纯又看了看海边的那群少年，低头凝视手中的沙从指缝流走，耳边响起迷略带深意的话“从他看到你开始，你只有七秒的时间，七秒过后一切便会结束，我在你手中留下了帮你回来的东西，若到时你没能回来，那么……”迷顿了顿，用更冷的声音说“你便会消失在过去”，待沙流尽，掌心上赫然出现一个字——放。

纯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手中的字，脸上的表情渐渐舒展，甚至带着点笑容，起身拍拍裙上的细沙，坚定的向少年走去。当瞳转身看到纯时，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之那令人沉沦的笑容绽放在瞬间突变的暗灰色的天空下。纯用指尖阻止了他的欲言又止，深深而贪婪地凝望着瞳，感受着时间在目光中流逝，终于她轻启双唇“瞳，我爱你，无论你在哪里。下一次，该换你先说了……”说着吻上瞳那翘起的得意的嘴角，头顶的巨浪轰然落下……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苦味，迷看着纯躺在屋外的摇椅上渐渐恢复了呼吸，眯着眼睛将桌上突然异常翠绿并飞速生长的植物如小猫般轻轻安抚下来，取下一片叶子放入面前的杯中，叶片遇水便化为了虚无，苦味也渐渐弥漫开来。迷仿佛自言自语“她终于还是选择回来了”，“你又骗了一段记忆来浇灌浮生”一直趴在门口晒太阳的那只黑猫伸伸懒腰走进店里，琥珀色的瞳孔不满的看着迷。迷给跳上木桌的黑猫沏了一杯浮生茶，眼睛迷离的看着那株重回苍翠的浮生，“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她自己选择的，不是么...”

在这个安静的巷尾，名为不度的小店被门前的一棵浮生树掩映着，一只慵懒的黑猫卧在门口，美丽神秘的老板娘轻晃着手中的青瓷杯，眯着紫色的眸子，守护着每一株被记忆浇灌的浮生，等待着必然的相遇，带着隐隐的期待倾听一段故事，做一次交换。

未央
2014.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