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妈妈从事的棉纺织行业每况愈下,很多从前的老客户,要么关门歇业,要么转行其它。甄妈妈渐渐也就不再指望,她的小厂子像从前那样,能给她大把大把挣钱。
而现在的问题是,挣不挣钱搁一边儿,厂子里几个工人的百般刁难,让她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再有,若是跟孩子们聊起来呢,又都说,该休息就休息吧,操劳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总之,没一个人支持她接着干。
再加上,去年年前突然间丢了她心头肉一样的金器,甄妈妈就更觉得,自己是真老了。给孩子们挣不来钱也就罢了,还看不住家。把孩子们辛辛苦苦给她买的东西丢个精光,那可是孩子们用血汗钱换来的,那也是她唯一看得见的值钱物件。
最近几天,甄妈妈一会儿会儿回老院,翻箱倒柜搜罗她认为的值钱物件儿。最先翻出的是几十块袁大头,睹物思人,握着这些银洋她想起了它们的来历。
那年甄爸爸办厂子刚挣了钱,刚盖了新房刚搬的家,那一日也像这样的天气,晴空万里秋高气爽,而她正闲来无事在院子里侍弄新长的花草。她听见院墙外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冷不丁回来了,手里拎着那个半大的黑提包,看她时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丫儿妈,你来。”
他说着话儿就进了卧室,她也放下手里的花铲随他进了屋。他一屁股坐到窗户前的靠背椅上,把黑提包往桌子上放去,顺手拉开提包拉链,就从里边拿出个小布兜,放她手里说:“是点儿好物件儿,你给咱好好保管,孩子们大了给他们留个念想。”她拎起小布兜,沉甸甸的。打开来一看,是一摞圆圆的银洋,有些氧化颜色不很透亮,她拿出两个在手心掂了掂:“真的假的?”
他也拿起一个,冲它使劲吹了口气儿,然后放她耳朵边:“听见了吧,嗡嗡的,这就说明是真的。”她仔细听果然“嗡嗡”的,听着这“嗡嗡”声她笑了,笑罢又问他:“从哪儿弄的?”
他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好看地笑,那样子活脱脱就是一鼎站在眼前,他笑着说:“被人撺掇着买了,给孩子们传家用吧……”甄妈妈还记得她当时嗔怪他:“你呀,就是个没主意的,别又让人糊弄了……”想着想着,甄妈妈的眼眶就有些湿润……
她擦了擦眼泪去柜子里接着翻腾,然后就翻出几沓粮票布票,是凭票供应那些年,她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省吃节用积攒下来的。结果,国家一声令下废除凭票供应,这些也都成了废纸。虽然不值钱,也给孩子们分了吧,就像死鬼买的那些银洋,能给孩子们留个念想就多一个念想。
那天,甄妈妈抱着玉儿又回了老院儿,她把玉儿放在靠背椅上坐好后,继续翻箱倒柜。甄妈妈一会儿拿到玉儿跟前的桌子上一点儿东西,一会儿又拿过来点儿东西。
玉儿就乖乖坐着看甄妈妈走来走去,等桌子上堆满了时,甄妈妈就拿起来放下翻来覆去看,玉儿好奇也巴头探脑跟着看。甄妈妈把几年甚至十几年没动过的柜子挨个翻看时,就从柜底儿翻出个红布包袱来。
她颤悠悠抱着包袱来到窗户前,戴起老花眼镜儿,一点点打开时,里边露出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孩儿衣服:大红棉布的小开裆裤,大红碎花的小上衣。还有一个蚕粑粑装的小枕头,甄妈妈眼睛一亮,她太熟悉这几件小衣服了,都是甄晓雅月子里穿过的。她恍惚又看见,她小脚的妈妈比着晓雅的身板儿,盘腿坐在炕上一针一线缝衣服的样子,她心里唏嘘: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儿……
这件衣服能留下来,是因为甄晓雅出生时实在小得可怜。甄晓雅的弟弟妹妹们,一出生就比满月了的甄晓雅个儿还大。弟弟妹妹们根本穿不上甄晓雅的旧衣服,这些衣服就排不上用场,可好好的甄妈妈又舍不得扔掉,就浆洗干净叠好了,连同其他穿不着的衣服全放进这个红包袱,这一放就是几十年。
甄玉儿好奇,也伸手去抓挠眼前的包袱,甄妈妈顺手把那个小小的枕头给了玉儿:“给,这还是你大姑小时候用过的。”玉儿就抱娃娃一样抱了,轻轻摇晃着嘴里还“哦—-哦”,像大人哄小孩,甄妈妈眼前就晃动着甄晓雅小时的模样,她微笑:“我们玉儿真像你姑姑。”
趁玉儿安生,甄妈妈就从包袱里拿起这些小衣服小裤子抖楼开来看,放了四十来年的衣服,里面隐约散发着好闻的奶腥味儿,她举高了就着窗外的亮光看时,又好像看见,小小的甄晓雅被她举高了,扎撒着小手咯咯笑的样子。她的脸上忍不住又浮起一丝笑意。
她想,这倒是个纪念,该着物归原主给了晓雅喽。她把甄晓雅月子里穿过的这几件小衣服特意拿出来,把其余的放回去,把包袱皮儿系好了又放进柜子里。
抱着这个包袱往柜子跟前走时,甄妈妈才猛然想起,这就是她当年出阁时胳膊里挎着的那个包袱。她所有的家当就放在这个包袱里从娘家出来进了婆家的门。算起来,甄妈妈摸索着包袱皮儿想:算起来我当时才二十出头的人,这个包袱已经好几个二十多了,它的岁数比大闺女甄晓雅年龄还大……
甄妈妈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些值钱的家伙。一只银镯子,一个银质的针线包上边挂了挖耳勺小剪刀等一串小玩意儿。一鸣见过这个东西,喜欢的不得了。可是她也想好了,还是给了一鼎吧,一鼎家聪聪是男孩儿,给了他才是正经留给了老甄家……给一鸣,一鸣家是两个丫头……
甄妈妈想到这些未免有些落寞,自己生了那么些孩子才落了两个儿子。这可好,俩儿子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就守着聪聪一根独苗儿。
这两件东西是老甄家传下来的,她之前找了好多次都没找见。以为这些年自己总不回来,门锁又不严实,被那些有心的贼人给偷了去了。没想到又让她翻出来,原来还好好的没让她弄丢。
她想,可见我真是老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放迷了,谁知道还有啥东西被我放迷了呢。这样想着,她更加仔细地翻箱倒柜,一趟趟往返于老院儿和农家院儿。到底又让她找出些值钱玩意儿:一沓子老版的人民币,一沓子死鬼留下的金币银币纪念邮票……
还有几个大物件儿她心里总惦着。它们就在她屋子的小里间儿放着,一推侧门就能看见,是几块地毯。说起这几块地毯也都是故事,也是死鬼留下来的物件儿。
她记得那时候,他们家的生意是真好啊,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不为过。她还记得那一天,甄爸爸兴冲冲回到家来,跟她说:“丫儿妈丫儿妈,跟你说件事儿。”她问他:“啥事儿,慌里慌张的。”他咧嘴笑了,说:“我给咱弄回点儿好东西来。你去厂子看看去。”
甄妈妈去了一看,不过是十来块地毯。她们家当时就做的地毯行业生意,从干起来那年开始甄妈妈就没少见这个东西。到现在她们家床上铺的,沙发上垫的都是地毯。
她就跟甄爸爸说:“啥好东西,就是几块地毯罢了。”甄爸爸却说:“这地毯是好东西,跟咱们现在用的可不一样,你赶紧拉家去吧。”甄妈妈就找了个小推车把十来块儿地毯拉回了家。往屋里放时,她忍不住打开想看看,这些地毯到底跟她现在用的有啥区别?似乎质量比她用的这些好些,花色却还不如家里用的好看。
正纳闷着,甄爸爸也回来了。甄爸爸这才给她细讲这些地毯的好。甄爸爸说:“这种地毯市面上基本没有,有的话也很贵,都是出口货。”甄妈妈说:“我看着也一般。”甄爸爸说:“你看见这些颜色了吗?”甄妈妈说:“我正要说这些地毯颜色不好看。”甄爸爸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些颜色不是染料染的,所有的花样都是根据自然羊毛本色编织成的。”
“奥,怪不得我看着颜色素淡。”甄妈妈说。“这就对了,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出口货。地毯厂老板们都说好,难得。我脑袋一一热就跟他们说,给我定制个十几二十几块儿,当时我也没想怎样,就觉得是好东西。地毯弄回来我一想,咱们这么多孩子。闺女出嫁陪送两块儿,儿子结婚给他们两块儿,又有面子又当我们给孩子的一个纪念。”甄爸爸给她解释。听甄爸爸这么说完后,她笑了:“你这次倒办了件正经事。”
这些地毯就这样一直放在甄爸爸和甄妈妈住的小里间儿。里边有张单人床,平时只是放些换季的被褥,甄妈妈就把被褥搬走,把地毯放到了上边。
谁曾想,年富力强的甄爸爸突然得了不治之症,半截儿里留下她娘几个,狠心地走了。甄妈妈带着五个孩子艰难度日。又想着再给孩子们创一份家业,只是用钱的地方多。急用钱时就卖一两块儿,十几块地毯让她卖得,到她认真数时剩下了没几块。她仔细数了数是六块儿,心里也高兴,正好,六个孩子一人一块。
等她们人凑齐了,我就赶紧给他们分了吧。再不想操心受累给他们保管了。虽说里面放了杀虫剂,到底是纯羊毛的东西,容易蛀虫。给了他们我就不用担心,也算是了了死鬼一个心愿。
甄妈妈把能搜罗来的东西全搜罗了来,整理到一起,单等孩子们都齐了给他们分派。
看官要问,甄家不是姊妹五个吗?甄妈妈怎么说是六个,难道真像她说的,老了,糊涂了,连自己几个孩儿都数不清?这里也有段故事,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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