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火燒掉事實真相
蔣燕生
2012年7月22日 第26卷 29期
天津薊縣商場大火,官方稱10人死亡,其中只一名顧客,但被廣泛質疑。當局封鎖醫院及殯儀館,嚴控手機短信和網絡,抓捕數名「造謠」網民,動員民眾防範記者。民間稱378人或35人遇難,但難以證實。
六月三十日天津薊縣萊德商厦發生火災,官方公布十人死亡名單遭到廣泛質疑。流傳很廣的另外兩個版本「實死三百七十八人」和「三十五人民間遇難名單」同樣存有重大疑點,卻因為官方的嚴厲管控及信息不公開,陷入無法證偽的境地。
上午九點多的薊縣馬官屯村,天空陰沉,出殯官叫起跪地痛哭的人群,「老少親朋,動起來,今天有雨,老天爺還不下,是給咱們面子」,嗩吶聲緊接著響起,人群護送著靈車來到村口選定的墓地……事發十天之後,劉鳳麗終於得到「安息」,鄉鎮幹部在不遠處注視著這場葬禮,她的家人拒絕記者的採訪,只是說「對善後表示滿意」。
劉鳳麗是天津官方公布的十人名單中唯一的遇難顧客。事發當日她和丈夫黃景生、剛高考完的女兒在萊德商場購物,商場起火後,一家三口先後跑上四樓,又折返二樓尋找避火處。樓內煙霧瀰漫,黃試圖用拳頭砸開玻璃窗,未果後,在地上撿到高跟鞋繼續砸窗。商厦外市民見狀,架起扶梯,一場自發救援與自救的行動迅速展開,在與時間爭分奪秒的過程中,一共救出四人,女兒最後一個被救出,但妻子再也沒有出來。
村民告訴記者,劉鳳麗家一共有四口人,除了夫婦倆還有一雙兒女,兒子還在讀中學。此時,出殯隊伍向劉鳳麗即將入土的村莊深處走去,嗩吶聲越發飄渺悠遠。村莊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記者在這個有三百戶人口的村莊裏轉了幾圈,聽到的村民議論,說起這對子女喪母真是可憐。
目擊者:救火不力
大火始於六月三十日下午三點四十分,公安部門稱火情由商場一層空調電源線短路引發。由於商場以經營服裝、化妝品為主,火勢不斷蔓延,很快就將五層的商場吞噬。
開車經過的王鵬目睹了事發過程,他向記者描述第一批消防車存水不足,施救十分鐘左右就停水,有的水壓不夠,無法打到高層滅火。薊縣是半山區,消防以森林火警為主,王鵬告訴記者:「消防救援沒有應對經驗,現場十分混亂。」因為施救不得法,有個別家屬和維持秩序的警方衝突,闖入商厦實施自力救濟。雖然後續有天津南開區河西區縣消防車陸續趕到支援,不過已經錯過救援最佳時機。
事發之後,當局很快對現場進行了封鎖。第二天,方圓兩個街口都被警車封鎖,商鋪暫停營業;第三天,萊德商厦就被蓋上了綠色的裝修帷幕,除了靠近後能聞到的燒焦氣味之外,這裏變得和任何一處在建工地一樣普通。據記者觀察,火災事發地附近有不少於五台警車巡邏,路人若拍照或在現場停留,都會被問話和驅趕。
天津本地媒體也集體失聲,直到七月四日,一則名為「本市薊縣火災事故醫療救治工作有序進行」的一百七十字通稿才出現在市民面前。然而,事情遠不及政府想像的那樣,以為裹住了著火大樓的殘骸,這塊遮羞布就能擋住市民和網民質疑的聲音。多篇聳人聽聞的帖子稱「死亡人數達三百七十八人」,「過百兒童在大厦內上補習班遇難」,網民在微博、QQ上瘋傳。
經記者多方求證,萊德商厦內並無兒童培訓機構,雖然商厦緊鄰當地文化宮,但並不屬同一建築,「過百兒童遇難」一說當視為謠言。就是在這樣「傳謠闢謠」的輪迴中,不信任和緊張情緒進一步醞釀。七月六日,死難者的「頭七」,官方「終於」公布了十名遇難者名單,全為女性,且只有劉鳳麗一位顧客。
這樣的調查結果並不能讓公眾信服,幾乎與官方消息發布同時,當天下午薊縣中心的鼓樓廣場聚集近萬名市民。多位目擊者說,便衣和市民蜂擁而至,整個廣場水洩不通。在這個悼念死者的特殊日子裏,卻沒有一個遇難者家屬、召集人出現。
頭七日群眾自發聚集
人群神色緊張卻又茫然,到了四點半左右,廣場拉起警戒線、只出不進,有巡迴廣播車用高音喇叭循環播放通告:「鼓樓廣場沒有任何集體活動,純屬謠言,迅速撤退。」鼓樓廣場附近手機信號一度中斷,薊縣的互聯網服務也直到晚間才恢復。縣政府高度戒備,警察、便衣十步一崗。
薊縣大火的關注度越高,官方的管控手段也越嚴格。一位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向記者透露,當天下午接到通知,所有員工,無論是否休假都要回單位開會,傳達「不傳謠、不信謠、不造謠」精神。會議結束後,原本休假的員工各自回家,但又接到緊急通知要求返回單位直到七點半離開,並要求翌日週六,全體員工於早上七點四十五分返回單位繼續開會。
記者拿到一份學校發給家長的短信通知,稱教育局要求薊縣所有學校學生於七月六日(即頭七之日)下午二點半返校,五點放學,之後又發通知改為五點半。
與此同時,薊縣廣電網絡開始滾動播出「公安機關查清王某某、劉某某、李某某等人蓄意造謠,現已依法對其進行了傳喚」等消息。噤語效應開始顯現,記者原本聯繫在萊德大厦家紡專櫃工作的倖存者,也轉變口風,態度強硬的拒絕了採訪,稱五樓沒有其他顧客,表示不願回憶這段經歷。
「可別說,說了立即開除」,包括出租車司機在內的當地各行各業全部收到了警告信息,對任何打聽和詢問高度戒備。記者拿到一份薊縣綜治委和維穩辦聯名發出的「關於全力做好當前維穩工作的緊急通知」,稱「個別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互聯網、QQ群和手機短信造謠生事,無中生有地誇大遇難者和受傷者人數,混淆視聽,並造謠說七月六日在鼓樓廣場舉行集體悼念活動,以致發生了七月六日下午數千名不明真相群眾受謠言蠱惑在鼓樓廣場聚集的事件」,並要求「全面整治擾亂治安秩序的問題隱患」。
醫院及殯儀館仍封鎖
薊縣大火的受傷人員被送往位於事發地不遠的薊縣人民醫院(東院),住進五官科病房。七月八日記者在醫院兩個門口看到有警車。住房部共分四層,每層的兩個樓道口都有穿制服的警察或者便衣站崗或盯梢。詢問醫生時,記者被有關人員以「不要打擾醫務人員工作為由」帶離,難以見到火災傷者。至於殯儀館,同日探訪時,大門緊閉並有兩輛警車把守,拉起警戒線,不得靠近,氣氛肅殺。
此外,記者於七月七日致電被稱為「遇難者家屬被控地」的薊縣漁陽賓館,無論住房餐飲均不對外開放。翌日,記者暗訪該賓館,內部戒備森嚴,停車場都是警車和身穿制服的公安系統人員,記者在賓館貴賓樓自助餐廳內見到大批武警官兵,其中一位武警向記者透露是在執行任務,並非培訓。
有網友在百度貼吧中發文《死難者資訊收集貼,已有十一人,望大家補充》之後,不斷有知情民眾爆出大火遇難者信息,至七月五日,這份名單已有三十五人。網民在微博上質疑,「花園里丘谷麗和他六年級的兒子哪去了」。記者於七月八日走訪位於事發地點後方的這處老民宅。現場並無警車,居民在院裏下棋打牌的都有,氣氛輕鬆。記者尋到該地址後,敲門之後無人應答。隔壁鄰居介紹的版本不一,有說火災後並未見到母子兩人,也有的說已經有十多日(即火災之前)未見母子,至此,記者無法聯繫到這對母子,也無法確切查明他們的消失是否與火災有關。
災難事故中本應該出現的「善後工作小組」、「家屬代表」和「新聞發布會」都不見蹤影,內地記者在和薊縣宣傳部門報備之後,也只是拿到幾份通稿和一番你來我往的「太極」問答。記者決定走訪官方十人名單和民間三十五人名單中出現的村莊和社區,不出預料,當地居民聽到「萊德」兩個字紛紛搖頭,神色緊張,記者得到最多的回應是「我們這裏沒有」,或者「你要幹啥」。
七月九日,記者在調查漁陽鎮闖子嶺村時,碰巧遇到十人名單內遇難者楊紅霞的哥哥。官方登記的「上埝頭村」是「娘家」所在地,按名單信息顯示,她是萊德商厦五層的售貨員。楊的哥哥見到記者很激動,並決定在家中接受採訪。走進不大的農家小院,一家人正在吃飯。
他介紹記者給其他家屬相識,卻遭來另外兩位家屬的強烈抵觸。在一番爭執中,驚動四方鄰居,記者向其中一位反對採訪的家屬質疑為何要如此緊張,對方大聲呵斥道:「你不要來,一切處理完畢。」記者繼而追問善後處理和網上所言的六十一萬人民幣(約九萬六千美元)的賠償金額是否屬實。對方向記者證實確實是六十一萬,且表示非常滿意。
阻攔記者採訪
在不斷爭執中,兩個騎電動車的男子氣勢洶洶地湊到記者身前,要檢查記者證。記者問對方何人,憑什麼要檢查。對方自稱是村支書和主任,並揚言:「你走不了了,我叫鎮上的人來。」幾分鐘後,幾位自稱「漁陽鎮都歸我管」的中年男子駕車來到,登記了記者的姓名,並電話請示了上級,嚴厲警告「別再出現」之後,將記者趕出了村子。
記者行蹤被發現之後,村子裏立馬出動小卡車,並用高音喇叭播放語音提醒「村民不要瞎說話」。
記者還用數日時間走訪了民間三十五人遇難者名單上的水利新村、白馬泉鄉和洪水莊,情況類似,村民見到記者神情緊張,表示並不知情。
薊縣大火發生十日有餘,事件焦點「死亡人數」和「原因調查」已有官方結論,但民間的追問隨著網絡質疑和不斷删帖一路發酵。一邊是「和諧穩定大局」,控制信息,狠抓謠言;另一邊是造謠闢謠和艱難的民間調查,兩邊互不信任,當局似乎也沒有意願與民間平等對話。擴大的話語鴻溝模糊了事件的焦點,「不止十人,但肯定少於三百七十八人」的民間認同也漂浮無根,結果無非是把中間的人逐漸拉到兩邊去。大火匆匆吞噬人命,壓抑會慢慢平復。只是不少薊縣人還在納悶憑什麼七月六日下午手機沒有信號?為什麼當時上不了網?
薊縣目前瀰漫著「不與官鬥,莫談國事」的氛圍,由於政府信息不公開,人民集體被維穩,引發網絡巨大的疑問和造謠,記者前來調查真相,被人提防,村民為了自保,選擇沉默應對。
反觀二零一零年上海大火,雖然得益於記者對真相的孜孜追求,得益於政府的公開透明,最重要的是,上海火災災民在被政府的維穩壓力重重包圍之下,依舊不依不饒、不死不休追求「還我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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