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吃饭,爸爸妈妈都是会吆喝的……
吃饭了,吃饭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里充满了蓬勃的欢欣……
爸妈家的饭一直是小兰做的。小兰其实不小,五十零了,人瘦瘦的,尖削的脸上总挂着斑斑驳驳的高原红,如果在油烟水汽里那么一蒸,竟像盛开着一朵朵细碎的山茶花,荼蘼而深沉……小兰不爱说话,性格也还温和,但不知为什么我却隐约感觉到小兰身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煞气。
小兰做的饭菜总是没有品相……不管多么生鲜水灵的菜肴,经了小兰的手,就像一个受尽了酷刑的苦人儿,在锅碗瓢盆中喘息、挣扎过,便一应儿抽了骨髓、萎了阳气,畏怯地趴在盘子里像一滩怎么也打捞不起来的水藻……
于是,一丝疑惑从脑袋里冷不丁冒出来,难不成饭菜也和人一样,也有着高贵或是猥琐的气质?
是的,饭菜一定是有气质的……
猛然间,我想起了我的外婆……
外婆34岁死了丈夫,一个人守寡带大了我妈跟我舅……
据说死了丈夫的外婆在病榻上缠绵了整整十年,看到她一病不起,气息奄奄,陈姓大家族的家长们商议着把我舅舅送去放牛,妈妈给人做小媳妇……这个讯息犹如一阵凌厉的风,穿越千山万水一下子就把外婆给拽了回来。外婆撑着久病的只剩下骨架的身子扶着门框对着陈家大院里的长兄长嫂、姑婆婶娘们吼出了一个弱女子斧凿般的威势与强悍,“只要我不死,我看哪个敢!”
从那天起,外婆就再也没有倒下过,她把一个女人丰腴的生命埋进泥土里去陪伴我那与世无争的外公,把一个母亲挺拔的坚韧植入岁月中去拉拔她那失了佑护的孩子……
外婆压根儿不知道教育这回事,但她认准了一条最朴素的理,外公是读书人,那外公的儿女也必须读书……
后来,外婆用她那缝补浆洗的人生供养了我妈和我舅,我妈读了最早的武汉幼师、我舅当了解放军的空军地勤……
只可惜,我认识外婆的时候,外婆已经老得只会做饭了。
说到外婆的饭菜,没有一样不是我爱吃的,尤其是外婆做的珍珠丸子……丸子一般般大小,像极了圆溜溜的乒乓球,丸子外面裹的那一层糯米一颗颗参差着、油亮着、透出诱人的香气,像给丸子穿了一件晶莹剔透的霓裳羽衣……外婆管那一个个精灵浑圆的丸子叫蓑衣丸子。我不会在丸子的名字上纠缠,我只知道童年的记忆,童年的味道大都是由外婆种植在舌尖上,珍藏在味蕾里的……只要一到过年的季节,对蓑衣丸子的想念就像扎在发辫上的蝴蝶结,随风起舞,舞影蹁跹……
外婆的香肠也是一绝。小的时候,妈妈总是在学校里忙着别人家的孩子,对我似乎少了兴趣,乏了爱意……妈妈最擅长的教育方法就是打。但妈妈的打,我却是不怕的,因为每次挨打后,我都会得到外婆的安抚。如果赶上挨打的日子恰恰是腊月或者正月,外婆一定会揭开那热腾腾的饭锅,把躺在米饭上有如弯月一般的香肠掰一截给我。那香肠一定是烫手的,外婆嘱咐我放碗里晾一会儿再拿,我哪里肯听她的,即使两手交替着去承受那一个执意的滚烫我也不会放下……香肠的金黄、油亮、水润、光鲜是我根本无法抗拒的。用牙轻轻咬住,然后慢慢撕下一小块,在咀嚼中享受那一个吃独食的美满,早把挨打的疼痛抛到九霄云外了。
……
外婆用柴米油盐烹制了我的童年与青年,哪一段亲情的温润和生命的敞亮是任何人都无法给予的……
外婆是一簇素色的烟火,没有色彩,却给了我们永生永世的温度,那么明丽那么怀旧;外婆像一支发光的炭笔,越写越短,却为后辈找到了一种活法,无惧牺牲,敢爱敢恨……
在我的记忆里,不管日子多么拮据,家里的饭菜从未少过五样。不管是辣椒、茄子还是白菜、豆角,外婆都能把它们侍弄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如果手头再宽裕一点,外婆就会给我们加一个黄黑木耳炒瘦肉。因为外婆的饭菜好吃,我家的饭桌上时常会有邻家的孩子蹭饭。每逢这种时候,外婆会站在一边,用她那鹰一般的眼神紧着我们,让我们看菜吃饭,而邻家孩子则呼啦啦大快朵颐,吃完了,叫一声陈奶奶,碗往外婆一递,外婆立马笑嘻嘻地又给盛上一碗……吃的孩子多了,陈奶奶的好名声就跟春天里的花杏风一样在学校的角角落落里翩飞……这也就是外婆走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来送的缘故!
……
吃饭了,妈妈又在吆喝……妈妈说,今天吃野鲢鱼,是小明哥在长江里钓的,你多喝点汤……听说是小明哥自己钓的鱼,心里便有温暖的枝桠伸展……小明哥是个困窘了一辈子,乐呵了一辈子,有多少温暖就能释放出多少温暖的哥哥……我不免朝桌子中间的火锅里多看了两眼,火锅是一个大大的钵,一锅黏黏的白汤里,一些看不清面目的东西挤作一团,汤面上有一层收紧的油膜,我试着伸了下筷子,爸爸连声喊:“夹就夹一块,别弄坏了。”看他那大惊失色的样子似乎在捍卫着什么……我看了老爸一眼,把那块还算完整的鱼送进嘴里,我没有吃出期待,却吃出了小兰的味道。
鱼味的白就跟鱼汤的白差不多,可惜了小明哥一片孝心……
一刹那,我明白了一件事,饭菜也是有情意的,饭菜的气质贯穿着人的气质,无爱不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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