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酒友们晒下酒菜,五光十色很是炫目。不管天南海北,有个比较广泛一些的共同点是,多数都有花生米,有煮的,有炸的,有炒的,各式各样。花生米应该是下酒菜中最为爱酒之人推崇的一种了。
想起皖北小城,老百姓爱吃炒的五香花生米,我们叫“花生仁”。貌似只要是跟吃喝有关系的地方,都有卖的。有些街头小摊,摆上一些日常小食,放一坛子散酒,酒坛子傍边搁一小桌,桌上有一个不大的盘子,上面一小撮花生仁,那是免费给喝散酒的人的小食,俗话叫“垫牙”。到了傍晚,下了班的酒徒路过,丢下两毛钱打上二两,伸脖一口灌下去,随手把盘子里的花生仁抓了去,边走边吃着就回家去了。
只要是大众广泛接受的东西,总会比较出来个山高水低。小小的花生仁,也有行业高山。
当年皖北小城的花生仁,数一个叫“大胡子”的炒的最好。大胡子以一脸的大胡子而得名,真实姓名我不知道,只是跟着叫大胡子,他是少数民族,一年四季光着头戴一个帽子,每天下午才出来卖他的花生仁。固定的在城门下面,一个马扎似的木质架子支起来,上面是竹制的圆形平底小筐,里面放着包好的花生仁,那个时候没有塑料袋,都是用纸包。分三种,小包的卖两毛,中包的卖五毛,大包的卖一块。
摊子支好了以后,离摊子三五米的距离,他弄俩小板凳,一个放上酒壶酒杯,一个自己缓缓坐下,靠着城墙根就很慢很慢的喝起来。大凡他的主顾,都是知道他的规矩,走到摊子上,拿一包花生仁,把对应的钱朝摊子下面的罐子里一丢,招呼一声就走了。遇到新主顾或是要找钱的,随便你咋嚷嚷,他是不会抬身子走过来为你服务,反而是你得走到他跟前,他才可能好整以暇的给你找钱,或是啰嗦几句。他的酒友挺多,只要到了晚饭的点,总会有人走过去和他一起喝,要是你空着手来喝他的酒,那你得买包他的花生仁,你要带着酒来请他喝,那他的花生仁随便你吃。
据说有时候喝高兴了,会跑到城门楼上唱戏,有熟悉的给他开玩笑就说他,多喝点,一会听你唱戏。我没听过他唱戏,但很是欣赏他关公似的大红脸。大胡子也有福气,老年时候,孩子们争气混的好,想让他居家安享晚年,他不愿意,非得继续他的小生意,估计不是为钱也不是为酒,可能舍不得的是他那些酒友们,快快乐乐的,就是一辈子。
大胡子的花生仁怎么个好法,虽然我是没少吃,但可惜当时年龄太小,现在也没啥印象了,描述不了。回想起来,未必就是他的花生仁有什么特别之处,我觉得可能倒是他的酒风吸引了众多同好捧场而已,不然怎么就只见酒徒必买他的花生仁下酒呢,妇孺不喝酒的不见得非他的不吃。
家严有个同事加好友老张,好酒,每天下午要去买大胡子一包花生仁。这里科普一下,花生仁必须当天买当天吃,因为炒货不能放,隔了夜就返潮。现在买花生仁可以一次多买点,塑料袋一装能放几天,而三十多年前,塑料袋还是稀罕物呢。
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家严就把我托付给老张照看一天。下午跟着老张去买大胡子的花生仁,老张一般是买两毛一包的,这天因为有我,买了一包五毛的。我那时候小,六七岁的样子,嘴馋,拿到就要吃,老张把纸包递给我我就毛手毛脚的想打开,那个纸包包的不严实,很松散,一不小心,一包花生仁哗的撒了一地,那是城门楼下面啊筒子们,老城的繁华之地,一包花生仁可以说是撒了满大街都是。我就楞那了,不知道怎么办,好像被不知道是谁的某个人,给狠狠的欺负了的感觉。
这时候老张没言语,也没像一般大人那样呵斥我,但他接下来的举动让我认为还不如呵斥我一通呢。他居然弯下腰,是弯下腰啊,不是蹲着,很不雅的弯下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粒一粒的捡那些被我撒了的花生仁。我那个臊呀,当时就想装成不认识他。
老张弯着腰一粒一粒的把花生仁捡好,然后用手一搓,左手倒右手再一吹,把花生仁上面的那个皮都弄掉了,然后拉着我的手,把黄澄澄的花生仁倒在我手心里。依然笑眯眯的样子,这样吃起来更够味。老张的这个举动,我愤恨了很多年,三十岁以后才慢慢的把这一次经历消化完,而且,反刍出相反的意思来:人活的是自己,只要地上干净,花生仁掉了咱捡起来,管过路的怎么看呢!
对老张的钦佩这些年才开始明显,而且越来越感叹他的从容。
老张结婚晚,中年得子,很知道惜福。但距今二十年多前,老张的儿子路走到尽头,那一天老张委托亲朋好友去料理,他在家呆了一天,据说那一天他没哭,就是坐在家中的椅子上面无表情的坐了一天,从那天开始老张戒了酒,那一年老张60岁。
从那以后二十多年里,我也再没见过他。直到08年前后,在一次宴会上遇见,老张都快80岁了,但看上去好像还很矫健的感觉,除了满头白发,谈吐也还是轻松风趣。他们一桌的老朋友慢慢聊着喝着,老张端杯茶陪着,时不时的飘句话,引得一桌子呵呵呵呵。
宴会结束,我送他回家,车上我奉承他身体保养的好,年龄这么大了这么健康不容易,他沉默了一会,自言自语似得低声对我说:老张60岁时就死了,我这二十年是替孩子活的,按孩子的年龄算起,我还不到五十岁,还小还小。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现如今,大胡子走了,老张也走了。
花生仁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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