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事

1

爸爸说：“走，跟我回家吧。”

我抬头看他。

他戴着可笑的黄色安全帽，脸上是不掩饰的喜悦和期待。

“我不是要在城里吗？”我有点蒙。

“咱们回去吧，我一人回去也是这么多油，带你也一样，就当回去转转。”

于是我站起来收拾东西。

我收拾东西太慢了，一如既往地慢。

他还没催我，我就早有预料一般，指着他说：“不许催我啊，你要带我的话就不要催我。”

他笑起来，无奈地说：“你还要跟我搞价呢。”

他耐心地等，果然没催。

他指着放在一边的黑头盔说：“是不是换这个比较好。”

我不假思索点头，扫了一眼应道：“嗯。”

他换了跟我的电动车配套的黑头盔，煞有介事地说：“你不懂，这个挡风。”

换上这个之后果然是比之前好看多了，我满意地点点头。

出门的时候爸嘿嘿笑着说：“回去看看你妈吧，你妈不在这边也没意思。”

我沉默了几秒，嗯了一声，内心被触动了一下。

感情里先动情的，就是这样的吧。

爸爸是真的惦记自己老婆。

即使昨天我跟妈妈说羡慕她有个对她这么好的老公，她还说：“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做得比他好。”

爸爸不是很会赚钱，她可能是觉得，如果男人强大一点，她不至于受这么多苦。

但我知道她不是真心说这句话的，因为她说那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舒展的、喜悦的。

像是被夸了“你好美”之后，明明内心乐开了花儿，还偏要说“我丑死了”。

我知道她大体上还是幸福的、满足的。

女人总是口不对心。

我有时候也是如此，明明已经难过得要死了，还总要装作若无其事。

2

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天很蓝，挂着一弯月，很好看，我就让爸爸慢点，说我要拍照。

他于是慢下来。

我还要找合适的角度，就说：“先别停，慢慢开，我说停再停。”

他就更慢慢开着。

他开车技术很好，我那么慢的话肯定抓不稳头。

他的大摩托开了很多年了，看起来还是崭新，慢下来发动机的声音并不吵闹、反而很温柔、很美好。

我看到了合适的角度，让他停下，他就停下。

拍完之后我们接着往前走。

我看着蓝蓝的天和弯弯的月，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张扬地练习微笑的表情。

3

我没有搂他的腰，因为吹风很舒服，我后仰着，手撑在后面的杆上，吹着风。

后来开到高速路，他让我把手放前面搂着他。

我说：“吹风舒服。”

可他已经把我的手拉到前面。

于是我笑：“是不是我以前都搂着你，这次没搂你，所以你不习惯。”

他说：“嗯。”

以前他为了贴补家用，开摩的，戴着开摩的的人都会戴的标志性的可笑的安全帽。

我怕他自卑（事实上他是有点，他总觉得自己没文化，也穷，就好像低人一等，虽然并不是如此。人人生而平等，不论那些可笑的世俗依据钱和权分出了多少可笑的阶层，但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的灵魂都是平等的，万物的灵魂，都是一样的，这一点永世不变），所以每次他来接我的时候，我都要搂着他的腰。

我想让他知道，带客人，跟带自己的女儿是不一样的。

我想让他知道，他的女儿，永远都以他为荣。

4

大概就是那么个场景，我搂着他的腰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在快开到学校的那段路上，他念叨着别人在哪哪买了房。

那时候我还在上高中，但性子已经极淡泊。

我不太在乎这个，却以笃定的语气说：“这算什么，以后你女儿给你买别墅住。”

当时来说一百多万可以在我们那个城市买个别墅吧。

我那句话没什么别的意义，就是不想他落寞。

但这句话让他很高兴，之后的很多年里，翻来覆去地提。

即使他也知道，他女儿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但他也依旧高兴。

人活着，是需要一些盼头的，不管这个盼头是不是可以实现，是不是一场虚妄，人总是需要一个盼头的。

5

回去的路上越来越冷，我渐渐意识到，我爸也许是冷了，才让我搂着他。

只是嘴硬，不想表现出怕冷。

但是男人也是人、父亲也是人，是人就会怕冷的。

倒是我疏忽，以前天冷的时候我也是搂得他紧紧的。

他单手握把开得飞快，一手捂着我搂在他腰前的手。后来又放开，单手搂自己的腰，最后还是把手放在车把上，毕竟安全第一嘛。

靠近农村这边的路边没有灯，黑黑的夜色中，传来或浓或淡的槐花香。

我享受地闻了很久。

他也注意到了，问我有没有闻到什么味。

我答：“槐花香。”

他于是说：“你要在窝在那能闻到这？”

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于是我笑，顺从道：“闻不到。”

风和槐花香，夜色和月色，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晚上。

6

回去的路很长，我一直以为我们村离城里近，一个电动车就能解决上班来回的问题。

但是在漆黑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在美好得仿佛脱离这个时空的槐花香气中，我意识到，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我是不敢把电动车开上高速路，开这么这么远回村儿。我怕黑，我胆子小，我也不太敢开电动，即使我会。

在城里还是不一样的。我的梦想就是有一份收入不错也不受地域限制的兼职，这样就可以过上理想的生活了。

但家人都觉得我应该找个在城里有房的对象，这样我就能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他们想得没错。

我也想找个那样的对象，但是归根究底我还是想要个我喜欢的也喜欢我的对象。

这样我就能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7

种田养花，悠闲度日。这是我喜欢的。我可以看着天边的云消磨一整天，不会觉得无聊。

但如果是工作，就算不累，也会累。就算很忙，也会无聊。就算看起来充实、就算有钱拿，也仍旧会觉得不值得，会觉得浪费我短暂而又美好的生命。

人应当与自然融为一体，在恬淡安逸的生活状态中，度过这短暂的几十年。

而非用命换钱，再不要钱似地往医院跑，深陷其间，最后撒手人寰一无所有。

闭上眼睛，连天空的样子都回忆不起，这不是很可怜吗？

钱有什么用呢？钱能带来内心的满足吗？并不能。

我想要爱。我还想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我有很多很多的钱，家人不会说要我找个城里有房的对象。

如果我有很多很多钱，我是不是可以单纯找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对象呢？

我知道喜欢和钱并不冲突。

但是真的好讨厌这种本末倒置的找对象论。

“城里有房”应该是锦上添花的一项，而不是冷冰冰卡在那里的一条准绳。

虽然我知道他们是对的。

但我同样也是对的，这两者也不冲突。

我知道我太理想化了。

我要努力了，从明天起我要加每个看起来顺眼的男人的微信，我想要通过类似于大数据的方式，找到、或者验证我想要的爱情、

是不是，真的、真的，有那么一丝，存在的可能。

我想要爱啊，我永远想要爱。

我想要很多很多钱，但归根究底，我还是想要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