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隋炀帝《诗》
寺沟中学西边的小山头这首诗一直萦绕在脑海,不,是某个傍晚的情景一直印在脑海中,如印染的画幅,不褪色不剥落不消隐,以致这首诗跳出来配了画外音,或者做了画面的配文。
那个仲春的傍晚,内心惆怅,不知何所之,出校门,几只喜鹊在树顶盘旋,半片斜阳挂在西山,摇摇欲坠。周边的几缕灰云被斜阳点亮,缥缈的暗红色,弱弱而无声地横布在山侧。一会儿功夫,夕阳就沉下去一点,我突然惶恐起来——下去天就黑了,下去这一天就没了,下去我就再看不到它了。眼睛里恨不得甩出两根长绳子系住它拖住它……
我不想做夸父,但我不能让它轻易从眼前消失。我沿着校门前的东西大道飞跑,我要跑到路尽头的高坡上,再跑到坡旁的一座山上,在那里,我应该能看见它的身影。我气喘嘘嘘爬上坡,太阳只剩下一点点,像极小时不爱吃的烧饼边。天色越发暗了。赶紧往山上爬,到得山顶,太阳已经落下遥远的大海了,不见身影,只几丝暗橙的霞光如余音袅袅在天际,依依而怜悯地抚慰着我的失落。
山下的村落四围昏暗,灰灰的夜色不知何时已占领了整个山头,除了我渐渐平息的喘息声,听不到其它声息。有冷风在山头盘桓,穿梭在低矮的光秃秃花卷花椒树苹果树叉间,无阻碍也无回应。只脚边再不会转青的枯草在晃荡。极目远望,西南方的铜川新区高楼已经灯火辉煌,繁华如梦。而东边的村庄的灯火,零零散散,如农人归家倦极的眼,闪不出多少热情。
一时间,担忧孤寂绝望……涌上心头。我一屁股坐在枯草上,嚎啕大哭。这里没有人,鸟都没有,谁也听不见我的哭声,谁也不懂得我哭什么,我自己都未必清楚,前事后果种种画面,百般思绪,哪一种情绪占主导地位,只满心的懊悔惴惴恐惧彷徨……
千年前阮籍曾哭穷途,我不是;阮籍哭声响响遏行云,我不能;阮籍的哭声回荡了千年,成为经典,我不会。我只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是亿万生灵里最不起眼的存在。我的哭,不为天下,只为人生。这种浅陋和狭隘,注定不会也不能被人知晓和称颂,也许也同感者陪泪,然遭际各异,岂能奢望感同身受?况且从来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呢!
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暮色四垂,冷风翦翦,一人一山一断肠,在异乡。如当年杨广在某个夕阳西下时瞬间之感悟:四顾苍茫,觉灵魂无所皈依,觉活着的苦苦挣扎,觉风刀霜剑严相逼,觉长剑高悬头顶摇摇欲坠,觉漩涡席卷,觉一切即将失去却怎么拽也拖不住,觉不断不断失去而无法挽回,觉对家人眼睁睁的一辈子的拖累……心力交瘁啊,怎能不断肠!
“斜阳落处,一望销魂”——尊为帝王的隋炀帝一生的纷乱,结局却特别吻合这八个字。何等凄凉何等悲怆!我一草民,更当如何!那些乱七八糟的感觉,自然更把持不住地“销魂”。
生命,不过就是一首首悲怆的诗。生而为人,生而为人啊!时时处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山上未发芽的花椒树(后序:活在世间的每一个人,内心都挣扎过。
杜牧当年《登乐游原》: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他不是为活着彷徨,而是巨大的清醒:一切无常,所有的都回到宇宙的吸纳里,被席卷被幻灭,在天空的黑洞中化为乌有。我也懂啊,可是我还是彷徨。
陈子昂呢:积极一点,可是那股悲怆,谁不落泪: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是比一般的叹息更凄怆、更强烈的悲恸!
屈原更直白: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长勤多艰辛,却无任何保障,我拾芝麻丢西瓜,挣扎不休却遭人耻笑,谁不在惶惑恐慌之后产生幻灭呢……
白居易说:石火光中寄此身……苏轼说: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都懂都懂。
都懂咋还贪念人间呢?
莫不是,五味陈杂,才是生活的真谛!一旦消亡,泯灭的不是肉身,是滋味,各种滋味。是王梵志的“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里的滋味。
我的滋味就是:生命就是一首首悲怆的诗,泪尽墓冢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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