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子贱,春秋时鲁国人,著名的孔门七十二贤人之一,比孔子小三十岁。不过,在《论语》中,子好像也只曰过他一次,在《论语·公冶长》一节—“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仅此一句,足见宓子贱其为人品德之高。
说起来,此人第一奇,乃在其姓氏。宓读mì,亦读fú。在姓氏中,多读fú,如“伏羲”亦作“宓羲”,还有三国时期与袁曹两家颇多渊源、让曹魏父子三人都曾为之倾心、最终因曹子建梦洛神著《感甄赋》而在中国文学史上永远丰神绰约着“凌波微步、翩若惊鸿”的美人甄宓zhēn fú。但在静宓、秦宓、宓子贱中,人多读mì。就如这宓子贱,今之学者很容易想当然地疑蜜饯果子当为其创制而读作mì子贱。
至于他有什么神奇之处,能得孔子“君子”之评,便不能不说到古琴。《琴史》(宋朱长文)一卷二十六位琴人中,记载的最后一位先秦琴人,就是宓子贱。
《琴史》原文如下:“ 宓子贱名不齐,为单(亶)父宰。弹鸣琴声不下堂,而单父治。巫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处,而单父亦治。子贱任人,子期任力。任力者劳,任人者逸,故异也。然子贱岂徒鼓琴而已哉?固能作乐以平心气,审音以知政教。心气既平,政教既得,有不治哉?孔子称之曰:“君子哉!若人贤之深也!”单父至今有子贱祠及琴台存焉。”
这讲的是宓子贱作菏泽单县县令时,潇洒无为,弹琴而治。而他的继任者巫马期这个人,每天都是披星戴月地去来忙碌,才治理好单县这个地方。那是说,巫马期一个人做大家的事,而宓子贱则不伪无违,让大家做大家的事情,所以二人才有劳逸之别。
在《琴史》中,朱长文并没有把古琴吹捧成什么神器道器,而是明明白白告诉人们,宓子贱和巫马期治理一方的境界高下,可不能简单归结为宓子贱足不出户鼓琴操缦。而是进行了深入剖析,他认为,古琴作为雅乐,有着一定的修身教化功用,所谓“作乐以平心气,审音以知政教”,正此之谓也。
一地之长官若致力修养,一身修,一县修,人人心平政和,地方焉有不治之理?《吕氏春秋察贤》论曰:“宓子则君子矣,逸四肢,全耳目,平心气,而百官以治义矣,任其数而已矣。”所以,宓子贱被孔老师赞为“君子”,也为单县黎民百姓所尊崇,为之修建祠庙琴台。这便是宓子贱鸣琴而治的故事。
如果“好读书,不求甚解”的话,借着《琴史》这一段,大概丰富一下《论语》中宓子贱的形象就够了。但是,在《琴史》中,起首三位乃是上古先王“尧舜禹”,一卷最后八位基本上都是孔门学子,之间还有文王武王孔子等圣贤之人,以宓子贱作为《琴史》一卷收尾之人,并非偶然。
虽然《琴史》很中肯地认为古之琴曲,基本上都是因“和乐忧愁”等情绪而作,但从开篇的“尧舜禹”开始,《琴史》的作者就已经赋予了古琴“政治教化”的作用。
这一点虽然历代都会为人所诟病,更在当今时代几乎完全被抛弃,但这一勉强的做法虽然生硬,却蕴涵着古人“文以载道、琴以载道、艺以载道”的拳拳之心。如果再有人说,古琴就是一个乐器,不能也不要对政治说话,那就可以告诉他,文章就是一个文字,不能也不能牵涉政治!须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人,几乎全都是深具家国关怀的政治动物,乃至九死而尤未悔。
至于这“道”,是在儒家忠孝,游仙方外,抑或佛像禅理,甚至狂放作达,自可因人而异,但如若全归之于一众乐器娱乐,则不能不说去琴远矣。
宓子贱既然能被孔子赞其为人,自然便会有更多的史料关注到他的轶事,除却《琴史》记载,大致还有如下几种:
1.《吕氏春秋·具备》—宓子贱掣肘进谏
宓子贱治亶父,恐鲁君之听谗人,而令己不得行其术也。将辞而行,请近吏二人于鲁君,与之俱至于亶父。
邑吏皆朝,宓子贱令吏二人书。吏方将书,宓子贱从旁时掣摇其肘。吏书之不善,则宓子贱为之怒。吏甚患之,辞而请归。宓子贱曰:“子之书甚不善,子勉归矣。”
二吏归报于君,曰:“宓子不可为书。”君曰:“何故?”吏对曰:“宓子使臣书,而时掣摇臣之肘,书恶而有甚怒,吏皆笑宓子,此臣所以辞而去也。”
鲁君太息而叹曰:“宓子以此谏寡人之不肖也。寡人之乱子,而令宓子不得行其术,必数有之矣。微二人,寡人几过。”遂发所爱,而令之亶父,告宓子曰:“自今以来,亶父非寡人之有也,子之有也。有便于亶父者,子决为之矣。五岁而言其要。”宓子敬诺,乃得行其术于亶父。
掣肘,就是拉胳膊,就是牵制,就是让人做不成事。
这是一个甚为微小的动作,却创造了一部中国悲愤史。
大概从屈原开始,公子子兰,赵高……马世英、阮大铖,一只只倔强有力的胳膊肘,永远地横亘在中华国史之中,横亘在国人心灵之中。
然而,不想,这个词语却从宓子贱“掣肘进谏”中演化而来。
而在宓子贱那里,这个胳膊肘,却是如此地运思精微、用心良苦,充满了对人性、人心深刻把握的政治智慧,读来真真让人觉得好气、好笑,却又倍感好用、好妙——原来,宓子贱却不只是不下堂而鸣琴,还能掣摇人肘、巧言进谏,弹古琴的人,脑瓜果然真是不简单。
这宓子贱,看来是跟蜜饯果子脱不了干系的。掣肘,可不就是让人际关系、让事情麻烦得如同蜜饯果汁一样?
2.《孔子家语》—宓子贱之仕得三
孔子兄子有孔篾者,与宓子贱偕仕。孔子过孔篾,而问之曰:“自汝之仕,何得何亡?”对曰:“未有所得,而所亡者三,王事若龙,学焉得习,是学不得明也;俸禄少饘粥,不及亲戚,是以骨肉益疏也;公事多急,不得吊死问疾,是朋友之道阙也。其所亡者三,即谓此也。”孔子不悦,过子贱,问如孔蔑。对曰:“自来仕者无所亡,其有所得者三,始诵之,今得而行之,是学益明也;俸禄所供,被及亲戚,是骨肉益亲也;虽有公事,而兼以吊死问疾,是朋友笃也。”孔子喟然,谓子贱曰:“君子哉若人。若人犹言是人者也鲁无君子者,则子贱焉取此。”
这一则记载,宓子贱再次高高地坐上了做人境界的高位,也再次说明弹了琴,做人的差别简直是如此之大。
您瞧吧,之个仕,做个官,这孔篾就觉得简直“无有所得,而其他几乎全给耽搁丢下了”——烦死了,你看,领导那么难伺候,学的东西才干怎么用、怎么实践啊?收入也不多,骨肉亲戚都沾不了光;整天忙于公事,人情礼节都没时间去应付,这样下去在同学、朋友面前马根本就不像个朋友的样子了。
而到了宓子贱这里,他告诉老师,入仕做官,挺好的,我什么也没落下,反而受益颇丰,好处多多啊。一方面,原来所学,都是诵读背记,现在终于有了可以施行操作的机会了,知行合一,可是大有助于学问之道;公家给我俸禄,我还可以用到亲戚骨肉身上,亲情更浓了;公事之余,同学朋友之间时常地嘘寒问暖点赞视频,友情都在不断加深呢……
读到这里,日常的读书人真该好好地扪心自问,自己是孔篾,还是宓子贱?自己愿意做孔篾,还是愿意做宓子贱?
当然,不要说我们,就是宓子贱的老师,孔圣人,听到这里,也惟有“喟然长叹”了,称自己的学生宓子贱那就是“君子”。夫子自忖,即使作为老师,想来自己的一生,怕也不易做到宓子贱这个境界,这个学生,做人做事,不是弹琴而治单父,就是掣肘就能进谏,这个从容、这个利落,简直就跟这琴上七弦一样,层次错落而又毫不紊乱,轻巧巧地就出正音。
这则典故,把宓子贱的形象又加高、加大了不少,出仕、入仕,出世、入世,得遇、不遇,又同样地创造了多么大的一部中国文化史,以至于今,无量数的人们还在琴弦上不断地进复、退复,一遍又一遍在内心深处念叨着那句“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3.《说苑》—宓子贱慕渔道而治单父
宓子贱为单父宰,辞于夫子,夫子曰:‘毋迎而距也,毋望而许也,许之则失守,距之则闭塞。譬如高山深渊,仰之不可极,度之不可测也。’子贱曰:‘善,敢不承命乎!’”
宓子贱为单父宰,过于阳昼,曰:“子亦有以送仆乎?”阳昼曰:“吾少也贱,不知治民之术。有钓道二焉,请以送子。”子贱曰:“钓道奈何?”阳昼曰:“夫投纶错饵,迎而吸之者,阳桥也,其为鱼也薄而不美;若存若亡,若食若不食者,鲂也,其为鱼也博而厚味。”宓子贱曰:“善。”于是未至单父,冠盖迎之者交接于道。子贱曰:“车驱之!车驱之!夫阳昼之所谓阳桥者至矣。”于是至单父,请其耆老尊贤者而与之共治单父。
这是宓子贱赴任时,分别听取了老师孔丘和隐士阳昼的治政之道。
孔子叮嘱他说,不要因为别人喜欢你,而你却对他产生厌恶的感觉,和他拉开距离,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要因为别人对你有所盼望,而轻易对他许下诺言。答应了的事没有做到,往往使对方感到失望;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容易和老百姓产生隔阂。这就像高山,仰望它没有边际;像深渊,要测量出它的深度又是不可能的。做官做人,学问可深着呢!
对于老师的建议,宓子贱当然无不从命。但是,总觉得夫子这话原则性、概括性太强,听着是好话,但不太容易理解,不太容易施行,反正自己赴任后要善于听取本地民众的意见,对于奉迎自己的言论,不要轻易许诺,对于反对自己的声音,也不要武断拒绝,当政者只有像高山深渊那样开放心胸,容纳万物,才有可能赢得民众的信任和支持。
宓子贱做人倒也是周全,既求教师者,也深知,民间有高手。于是,宓子贱就又过访了一个叫阳昼的隐者。隐者阳昼说话有些绕,然而很快就给人启迪智慧了,这不,宓子贱刚进入单县县境,便看到当地迎接他的官员士绅,你看那,接风的、扫尘的,端茶的、送水的,打千的、作揖的,请安的、问好的,塞钱的、送礼的,简直就是个络绎不绝。
宓子贱一下子就想起隐者阳昼说过的话,对他的手下人讲,咱们快马加鞭,赶紧躲开这些人吧,他们就是阳昼说的那种阳桥之鱼啊!到了单父以后,宓子贱没有重用这些趋奉逢迎之辈,而是礼贤下士,请出那些德高望重、有干才治能之人,共同治理单父。
这便是和琴人宓子贱有关的“阳昼论钓”、“阳昼赠言”的故事,如今很有一部分官员在学习文章中提及此典呢。
4.《贾太傅新书》—宓子治单父
宓子治亶父,齐人攻鲁,道由亶父。始,父老请曰:“麦已熟矣,今迫齐寇,听民收割,可以益食,且不资寇。”三请宓子勿听。俄而麦毕还乎齐寇。季孙闻之怒,使人让宓子曰:“岂不可哀哉,民乎寒耕熟耘,曾勿得食也。勿知犹可,闻之已告,而夫子勿听。”宓子蹴然曰:“今兹无麦,明年可树,若使不耕者获,是使民乐有寇。且一岁之麦,于鲁不加强,丧之不加弱,令民有自取之心,其创必数年不息。”季孙闻之惭曰:“使坑可入,吾岂忍见宓子哉。”故明者之感奸由也早,其除乱谋也远。
春秋时,一次,齐攻鲁,经单父。此时,单父之地的麦子即将成熟了,是否应该在兵隳之前抢收归鲁,几乎不消细想。
但这个问题,到了宓子贱那里,却似乎看到了棋盘上的后续招数,任百姓三番五次要求,皆是勿听。以至于,闹到长官季孙肥那里,被怒斥一顿。
这是因为什么呢?难道弹琴的人对收不收割麦子也很精通?
自然不是,琴人宓子贱看到的不是麦子,而是民心。
他说,麦子丢了,明年可以再种。可要是让老百姓都去抢麦子,那些没有麦子的也会去抢,力气大的多抢,力气小的少抢,这样下来,很多人就会有侥幸心理,只要打仗,他们就能抢到麦子,于是,甚至还会有人盼着敌人来,盼着打仗,他才会有好处捞。这样下去,就会坏了风气,坏了人心。
这一年的麦子,对整个国家来说算不了什么,收了增强不了多少国力,丢了也不至于亡国。但要是坏了风气,让大家都想不劳而获,那影响可就不是短期内能消除的了。
因此,与其让人们产生侥幸心理,还不如让敌人抢走算了。
琴音幽远,琴人的话果然也很幽远。这个事情的处理,搁在当今,肯定是要被处分的,似乎现在为官任事,不需要考虑本真的事情,比如说对不对,好不好,应不应该,可不可以,而是要看政治影响,凡有益于正向的政治影响的事情,即使钳了谁口、耗了民力,也必完成之,反之,虽有百利而必不为,是故,数千年下来,凡关涉小民生计、公共利益者容易忽略,以至人们有言“经历过就把抗洪,居然还会有水灾”!
而“自取之心”的养成,于今泛滥兮,中美国尚在襁褓中,轻言开战之人从来都是不绝于耳的,以至于丑陋至极亦能毫发无损。通过战乱来发横财,他们心思有,无此能力,却可通过叫嚣战乱博取眼球和经济,岂不哀哉!
这些做法,距离古琴,该有多远啊!
琴之一器,前贤之士,寓其以美好的人生与社会理想!
琴器、琴音、琴德、琴人,正是延续了“修齐治平”的思维模式,一桩桩事、一件件物、一个个人,如都能取其正音正心,天下焉得不治?
惜乎这一敬慎之心,早被凿破,更被今之社会科学贴上所谓德治等种种标签。
是以,千百年以来,华夏治国无不充塞着“一生风雨裱糊匠”的慷慨与悲凉?
5.《孔子家语》—宓子贱诚于此者刑乎彼
三年,孔子使巫马期往观政焉。巫马期阴免衣,衣弊裘,入单父界。见夜渔者,得鱼辄舍之。巫马期问焉,曰:“凡渔者为得,何以得鱼即舍之?”渔者曰:“鱼之大者名为䲖(chóu大鱼),吾大夫爱之;其小者名鱦(yìng小鱼),吾大夫欲长之。是以得二者辄舍之。”巫马期返以告孔子曰:“宓子之德至,使民暗行若有严刑于旁。敢问宓子何行而得于是?”孔子曰:“吾尝与之言曰:‘诚于此者刑乎彼。’宓子行此术于单父也。”
宓子贱治单县,终于大治——民暗行若有严刑于旁。
《史记·滑稽列传》中,司马迁评论西门豹治邺云:
“子产治郑,民不能欺,子贱治单父,民不忍欺,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
这“三不欺”,应该是为官者多所追求的境界之一,有心者也早写入学习文章之中。
据说,子产相郑,亲历亲为,事无巨细,明察秋毫,是以“民不能欺”。
西门豹治邺,“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百姓“苦为河伯娶妇”,乃霹雳手段投祝巫及其弟子于河中,使“吏民大惊恐”,“不敢复言”,更“不敢欺”。
子贱治单父,为政清净,虽身不下堂,但“求贤以自辅”,“所父事者三人,所兄事者五人,所友者十有二人,所师者一人”,是故“是人见思,不忍欺之”。
吾在《诗经·国风·召南》中,每读“甘棠”一节,至“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shào邵)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郁郁葱葱棠梨树,不剪不砍细养护,曾是召伯居住处。郁郁葱葱棠梨树,不剪不毁细养护,曾是召伯休息处。郁郁葱葱棠梨树,不剪不折细养护,曾是召伯停歇处),未尝不叹息也。召公治下,人民和睦,追思怀念之际,对甘棠寄寓了无限感情,连他种的树都不忍心破坏。
如斯,焉得无琴乎?
后来,到了唐代,董大的知音诗人高适游历单县琴台,书《甲申岁登子贱台》曰:
宓子昔为政,鸣琴登此台。
琴和人亦贤,千载称奇才。
临眺忽凄沧,人琴安在哉。
悠悠此天怀,空有颂声来。
清人亦有诗词《琴台》曰“鸣琴座厅事,四境常宴眠。父事者三人,兄事有五贤。其余十一子,友事相比肩。以此辅宰治,何虑德不宣!”
呜呼!宓子贱在孔门尚未列入四科十哲,其轶事经历亦不复杂,但如是几个方面的典故看下来,宓子贱的形象才开始变得丰富和立体。
宓子贱尚如此,其师孔丘,渊博跌宕,率性为真,更经历朝政治及庸俗教育打扮,其形象早去之千里,以至于学者、非学者总认为孔子就是孔夫子,孔夫子就是大成至圣先师,大成至圣先师就是孔庙、国子监或国学课堂上那个须发浓密、袍袖宽大、四指并拢、双手交叉、鞠躬行教的那幅面孔,从而少有人在一生当中去认真地翻阅《论语》,去看取孔丘那如师如友、才学性情俱赛众人的完整面目。
读书为学,已然如此多重之境。人生尘世间,任事为人,习琴奏曲,能不慎乎?
这大概就是宓子贱鸣琴而治可以给后人带来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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