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喜欢说方法。
实际上,中国人言方法,犹言规矩。
孟子说:规矩,方圆之至矣。
非方则不成矩,亦不足为法。
乾卦言:直方大。
人生在直,若有弯曲,仍须直,如是则成一曲。
故两直相遇,乃成一方。
方形有四角,乃成四曲四直。
故有大方之家,又有一曲之士。
其形成方,始可为法。
天道圆,地道方。
儒家好言人道,即人文,近于地道之方。
而庄老道家言天道,即自然,近于圆。
佛教东来,亦好言圆。但佛家既言圆通,又言方便。
方又兼平义,故又称平方,又称方正。
人生中乃有许多不便处,如大便小便,均须避开人,去私处。
便既须择一私处,亦称方便。
因方在偏隅处,而其偏隅则共有四处,故称四方,亦称方便。
人行之道亦可分正道、偏道。偏道即便道。
又分大道、小道。君子行不由径,径则只是一小道、便道。
如留客吃饭,谦言便饭,即非正式宴请。
如便衣,亦非正式出客之礼服。
托便人带信,此非正式派遣,容有不便处,遂有洪乔之误。
更有便宜,中国人贵信义通商,只可获小利,不当牟大利,小利也得称便宜,即见有不便不宣处。
故又称贪便宜,也只得贪小便宜,不得贪大便宜。
今人则称便利,亦自有不便不利处。
总之“便”即含有不正处。
方术。
术只是一条路,但此非大道通路。
中国传统学术,共分经、史、子、集四部分,道路各有分别,但综合会通则共成一大道。
如医生为一病人开药方,亦必各有分别,非可人人通用。
只是对症下药,只某些人可用,故称药方。
方略方策,这一些策略,亦只寓特殊性,非即普遍大同性。
俗又言方针,亦只针对一端一方而言。
如称方向,则东西南北共四方,所向只其一方。
方指空间言,亦可指时间言。
方今、方兴未艾,方亦只是当前之一时。
庄周言: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时间如此,空间亦如此。
大方则时时处处皆然,故人人可得以为法。
诗云:定之方中。便见有不方中处。
方中乃仅指一刻一隅言,过了此刻此隅,便不见有定了。
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子方乃见有孝,父方乃见有慈。
所谓止,便兼有变动无止之义。
举一隅,贵以三隅反。
人道有万方,亦有万法。
人生之道子变动中求停止,必知此义。
又如方言,亦只仅可通行于一方。而大雅则可通行于四方,即其大全处。
故大方乃可贵。
方外,位有定,而方外则不可定。
中国写字称书法,演剧亦称戏法,凡此等法,皆涵规矩法则义,故亦称法规法则。
是法亦犹规则,又如言法律。
在音乐中亦有五声六律,此律亦即音乐中之规矩法则。
欧美人言技巧,乃在科学界之机械变动中。
而国人乃以方法二字当之,则涵义差失太远矣。
方者,集四隅为一方,有空间静定义。
法者,水流和平向下,不溃决,不枯竭,永是如此,兼有时间流动义。
故称“方法”。
乃一标准模范,处处如是,时时如是。
乃如水流之平匀稳定,时常流行。
故中国人称方法,实是一种道义。
今人称方法,乃是一种手段或技巧。
果使手段技巧而能进乎道,乃始成为方法。
为学做人皆当有方法,但方法异于技巧。
技巧乃手段造作,非道义功夫。
其间有大不同,不可不辨。
中国古人称大方之家,今犹称方家。
一曲一隅不成方,其曲其隅必可推而通乃成方。
今称专家,则专指一隅。
纵其极有技巧,倘不能推而广之,通于他家,则又何得成为方。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水流之去,须时时去,不停不变,乃为法。
偶一停止不再流,偶一溃决成横流,皆不得成法。
故专尚技巧之方法,必成为变乱世。
必尚道义之方法,乃成为治平世。
中国广土众民五千年文化大传统,
乃有其方法可寻,
而非技巧之所得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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