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升华人格 ”

《大漠祭》出版之后，我去了上海，上海的一些编辑对我说，他们觉得我非常自信。确实是这样。我从来都不管这个世界在说些什么，只是很自信地写着自己想写的东西。我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一部分原因正是在于我拥有凉州文化这样的宝库。我根本不用任何的艺术加工，也不用编造故事哗众取宠，只要把家乡的博大文化展现在世人面前，这个世界就会为之而震惊。

为什么呢？因为凉州文化非常特别。一方面，它很封闭，这种封闭性使世界很难了解它，外面的人很难进入它的这种文化圈；但另一方面，它又是包容的，各类文化它都能容纳，这使它变得包罗万象、无奇不有。因此，我认为，西部大开发，最应该开发的就是西部的文化。甘肃有许多非常辉煌的文化，只一个敦煌学就让这个世界目瞪口呆。但甘肃还有许多这样的文化，比如凉州文化、甘南文化等等，它们都是艺术宝库。在西部大开发中，应该加强对西部文化的开发，只有在文化这一方面，我们甘肃才能无愧地面对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城市。

另一部分原因在于，我的心灵世界非常强大，它足以与整个外部世界平等对话。我不会干扰外部世界，不会试图去改变它，但是我也绝不会任由外部世界干涉我心灵的自由与自主。不明白这一点的话，便不可能了解我以后的创作。如果一个作家不自觉升华自己的心灵，心灵世界无法变得像外部世界一样丰富和博大，永远都局限于文学本身的修炼的话，他就成不了大气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好多作家都充当了一种卖水的角色——他们仅仅从生活之海中舀来一瓢水，就吆喝个不停，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兜售的是何种货色。真正的大作家不应该满足于写好那一瓢水，而应该创作出生活之海的全貌。所以，比起磨炼技巧、增长见闻，作家更应该注重的是一种灵魂的修炼，当他的心灵像外部世界一样博大和丰富的时候，他写出的东西自然会变得大气。

只要出自托尔斯泰的手笔，无论大作品还是小作品，都有一种独有的大气，无论是《战争与和平》，还是一些很短的随笔，都带有一种浓浓的托尔斯泰味道。那种味道别的作家没有，也模仿不来，那是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是作家人格的体现。一个作家必须经过一种灵魂的历练，超越自己，达到一种很高境界的时候，才可能有那种大气。我在写《大漠祭》之前，发现了这个秘密——人格决定了一个作家未来的成就。

文学的训练是很必要的，但这种训练并不难完成，最难的还是人格的修炼。如果一个作家经过人格修炼，变成了大海的话，即使他绽出一小朵浪花，也会有大海的气息；要是他仅仅是一只猴子的话，无论他翻出多少让人眼花缭乱的跟头，哪怕得到了千百人的喝彩，他本质上依然是一只猴子。

所以，一个作家要是不注重人格修炼，仅仅是在技巧上玩弄花样，无论他玩得多么出色，都掩饰不住人格的小气和卑琐。老百姓对这样的作家很反感，这就是现在的文学作品被冷落的真正原因。因此，我很少在技巧方面下功夫，我更关注老百姓的灵魂。我喜欢透过一些表面现象，挖掘一些深层的东西。比如，当这个世界关注着某种现象本身的时候，我询问的却是它为什么会这样，导致这种现象产生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它是否与人类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有关。我关注的不是一个现象或者它的结果，而是它为什么会出现，促使它诞生的土壤是什么。

在“大漠三部曲”的第一部《大漠祭》中，我主要写了老百姓的生存状态，同时也写了一种灵魂的东西；第二部《猎原》中，我更是重点关注老百姓的灵魂和信仰；第三部《白虎关》中，我则偏重于寻找产生这种灵魂与信仰的文化土壤。因为灵魂是文化的产物——我所说的“灵魂”，是一种精神，是一种人们从心底里坚信与坚守的东西——有什么样的文化就有什么样的灵魂，究竟是什么样的文化土壤造就了这样的灵魂？这就比单纯的写人物灵魂更深层了一些。只是这种关注，对作家的要求比较高，它要求作家必须站得很高、看得很远，而且必须拥有一种智慧。智慧和知识、聪明不一样，它更是一种心灵的东西，不是靠算计或者死记硬背得来的。这意味着作家必须放下自己，融入生活，去悟一些东西，不仅仅是体验，更需要感悟。作品最终是作家人格的反映，艺术手法反倒是一种手段而已。在这一点上，西部的好多作家——甚至中国的好多作家——中间，做到的并不多，只有很少数的几人，比如张承志，他就做到了。这不是恭维，我不认识张承志，也没有迷过他的作品，但我迷过他这个人，我更喜欢隐在他文字背后的那种作家的人格。这是最难得的东西，我认为他是中国最优秀的作家。

当然了，或许你的梦想并不是成为一个作家，也许你想做一个画家、一个作曲家、一个歌手，或者别的什么。但是，无论做啥都好，技术的修炼都不应该凌驾于人格的修炼之上。如果仅仅重视技术的修炼，而忽视人格的升华，就永远不可能成为大家。因为，没有博大的胸怀，你的内心就装不下整个世界，你的格局一直都会非常小，你根本无法达到一种很高的境界。无论你能赢得多少掌声和吆喝，都只会是一些过眼云烟。岁月会把你的存在轻易地抹杀掉，因为它只会留下一些对整个世界有着真正价值的名字。你永远都要记住，对于喝水的人来说，杯子再漂亮，也只是工具，人们愿意欣赏杯子的美丽，但最终他们更需要杯子里面装的水。所以，无论你想做一只什么风格的杯子，都不要忘了在杯里装满智慧的活水。

end

作者：雪漠（Xue Mo）

作品：《参透生死》 中国编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