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让北方佬呼吸一口苏州的湿润空气,他的身体一定会充盈起来十分松恬。从高铁北站到吴江的黎里镇大概有八十公里的车距,大巴车上的年轻人被茂绿的丛林和泛蓝的天境唤醒了,细雨淅沥的濡湿了车窗。片片浅湖被乡道环绕着,被青草地上的西式别墅和零星村落包围着。乡道被两泊湖水挤压成了一道纤细的水堤,大巴车从湖面上悠悠掠过,奇奇感觉自己是一条生长在吴江南的银鱼,从干涸的北京跳跃到了自由的海里。
走向湖边叔叔空置的老房子,这里是稀少的远离地铁和市区的地方。奶奶的去世让他失去了所有关于原乡的温柔想象,奇奇十八岁以后都是在国家队度过的,而此前六点的早晨和下午的夕阳都是奶奶轻盈的身影。她会带一本宽厚的《圣经》,避开生字重复无常地默念两句充满诗意的祷词,偶尔还偷偷湿润了眼眶。镇里连一座教堂都没有,传道的是镇长的胖夫人,诺大的镇长园子里种着两棵两米高的绿色香蕉树,夫人说“就像这永远结不出果实的香蕉树,明知道没有结果的生活,它所行的路是多么美好呀!主在天堂会弥补所有善人的一生。”
奇奇取得全省第一的成绩后,新的训练基地太远,奶奶的目光渐渐暗淡起来,甚至看不清前一天翻过的书页,总是静静地驻立在湖边,像一座温暖的雕塑。她不再参加礼拜天的聚会,不再一个人远行,常常问向叔叔——奇奇回家了吗?
养伤的奇奇执意留在叔叔家,他认为上海太过喧闹和贪婪,总令人满身疲惫。我曾说上海像一块吸取着五湖四海的海绵,蠢蠢欲动的黄浦江,极不稳定的躯体总让昨天还簇拥在一起欢度盛宴的人们瞬间就被挤压流走。在归乡的第一夜,只有古老的苏城田园一般的吴江能够给人最真实且无拘束的生命体验。第二天中午省队的老朋友们吆喝着叫醒了奇奇,“来吧,靓仔!我们的英雄!”
一辆粉色的保时捷敞篷车向前捕捉着惊飞的白鹭,另一辆是奶酪的颜色,握方向盘的墨镜兄弟两根手指夹着香烟,大声喊——快看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奇奇跟着车载重音的节奏抖动起来。那些法式的美式的建筑,以轻浮的新颖模样相映在吴江大地上,新苏州人大致同意所有的房屋都应该是平顶的。当一座座老苏式的斜顶尖梁被来自香港和日本的地产商重金交易,这些穿西服打领带的异域人迷惑了政府,他们要把房子设计成火焰的颜色女人的形状带着樱花的香味,于是开始在京杭大运河的两岸,尹山湖的四周为外乡人兴建三十层的新居。老苏州人离开了他们曾经啃食过的泥土、淋着雨挖寻的野菜,再见了阳澄湖的大闸蟹,再见了珍珠乡的祝福,再见啊!
保时捷混入东区的滚滚车流,若不是头顶湛蓝的天空,奇奇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北京的市中心。至少两千米外,一条锋利的白色鱼脊,嘴里含着一团云朵,耸立在楼林的中间,还有谁会不相信那是这座城市的主宰呢?那时的新城连一座游泳馆都没有,奇奇看到这些街道时的感觉,就像自己第一次参加比赛时的懵怯,自由是多么的有限,游泳时的技巧不亚于断崖上的鸟儿如何掌握飞翔。
墨镜兄弟说:你还记得她吗?她想见你。奇奇想到了逃跑,他恐惧自己无法面对一个多年未见的陌生人。两辆保时捷早已停泊在国金中心的北广场。
“谁告诉我她现在怎么样?”
“去吧,我安排的,她还没有男朋友呢,她并不知道你回来了。”墨镜兄弟拍着奇奇的肩膀,更像是挟持一般,三个等着看电影剧情的老朋友和奇奇一起走进了售楼部的金色电梯。大厅中央摆放着密集的沙盘,四百多米的高楼擎起了这个梦幻般的城市,周围遍布着零星低矮的小房子。叮咚咚的钢琴声让人从平静的状态渐渐意识全无。
“我们约了林朗,她在的吧?”
她从大理石墙的廊道外走来,踩着褐红色的低跟鞋,修长的黑线从脚踝到及膝的灰色短裙一直延伸到纤细的腰部直到翻卷的发际。林朗娇呻地轻俯一下身子,欢迎来访,先生您贵姓呀?
“免贵姓......师。”
“您从哪里来的呀?”她撩一下弥散着熏香的长发。
“我们本地的。”墨镜兄弟佯装掏手机的动作顺便拿出了保时捷钥匙。奇奇以比正常人高三十公分的角度俯视着林朗,很难将疑惑又眷恋的目光移开,起伏的胸部上的小牌子用拼音和汉字证明了她的合法性。他很多次想起和她的三年恋爱生活,从玄妙观向西纷繁八百米的观前街,一起吃过的宵夜她都忘了吧?
“城市的中轴线,从湖西的东方之门穿过金鸡湖,一直向东延伸到国金中心,与英国RMJM建筑设计公司堪称天作之合,鲤鱼跃龙门,形成了改变城市格局的上乘风水......”林朗说话的样子让人想起了她在高中课堂上分享自己的人生理想——还有什么比做老师更幸福的事情呢?后来的十年里,能够改变人们生活状态的只有两种,命运所迫和野心所向。她的老家在海边的连云港,那时她叠的千纸鹤是很多人的收藏品,她写的诗会把人的灵魂从死滞的教室带到另一个温暖的世界。经过走廊的第二个教室,大部分男生会看向窗户里她洁白的侧脸,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想把最美好的景色当做自己的私人花园,可是自己除了坚定的意志和皱巴巴的钞票还有什么呢?
“你不记得我了吗?”奇奇等待着林朗的反应。
“啊呦,师总......你是说上次聚会吗?我酒量不行,一喝酒什么都忘了呢。”朋友们忍俊不禁,墨镜兄弟拿起玻璃花盆开始摆弄几束将萎的红色月季。
“够了,我是高一三班师奇奇,你找我学过游泳。你说自己看过俄罗斯作家瓦尔拉莫夫的小说——人们溺水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会游泳,水能把你浮起来!”
“我......你回来怎么不说一声?还以为你早忘了呢。”林朗脸颊染红了片刻,眼睛开始四处躲避。观景台外面的白雾四散,弯曲狭长的过街天桥像一条白色海鳗,深绿的湖面凝固成了油画,上面修起了木质的栈道。有湖泊的大城市是了不起的,会让太多的外乡人认为自己找到了梦想中的栖息地,把所有对爱情和生活的期许押注于此,如果你目睹这一切就会知道,再没有更好的选择。
夜晚时,他们来到姑苏区老街的一家酒吧,最近发生的宵禁会让不遗余力的年轻人从两点就开始散场,他们推搡着保安,随地便溺和呕吐。墨镜兄弟酒后哭了很久,他的初恋是这家酒吧里的一个舞女,如果你遇见了一个从未解释过自己名字的女人,那么这段时光是否真实存在呢?或者那些惯常掩饰自己家乡的人们,两江四海五岳八方下的世界是否有过自己呢?林朗最惧怕夜晚的时候跟一位老人通电话,信号微弱声音琐碎,她一直静静地听着。他喜欢湖边的大别墅,位置不能偏北,周围需要被绿树包围着,有一个可以养狗的花园。
见到老人的时候,他住在偏远的安置小区,房屋拥挤,楼道昏暗狭窄得容不下两人并行,化学气味刺鼻引人作呕,从前这里居住着落魄的苏州人,相邻的蓝棚区菜市场并排着蔬菜铺子和杂货店,步行两千米可以走到最近的地铁尾站,少数的空房可以租给收入低微的外乡人。老人开一辆灰色面包车,一路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第一批国企驻扎苏州的时候,我曾是供销社的一名员工,国内所有讲汉语的地方几乎都奔波过。那是年轻人的时代,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香港,时髦而且穿着暴露的香港女人令人异常着迷。香港有很多逐梦的大陆人,他们渴望自己的财富自由而无拘束地生长。一位消息灵通的生意人找到我,询问能不能走私一批高档电器,开出的价钱是我半年的工资。我在金钱的浸淫之中无法自拔,两年后就被人举报了,失业让我的家人痛不欲生。可是这一年里我又去了几趟香港,我越发肯定香港的生意能够拯救自己,后来我决定把香港的产品制造出来,没有人想到我可以将自己的家人、一辈子没见过的远方旧亲都变成了富人,而且他们都兴奋地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国外留学。我的前半生得到最多的就是反对、背叛和陷害,我把阳澄湖边还未填平的百亩鱼塘买下来,灌上沙土开出大片厂地,如今的地价翻了十倍!每天我骑着摩托车爬行在山坳坳上、雨天的泥地里,而有时会遇见固执的领导和狡猾的外国人,他们唯独会尊重我价值三亿的工厂。我想你可以帮我找一个作家,我不想让我的创业史随着风季消逝了。如今除了这些房子,还有什么能证明自己是苏州人呢?
林朗第一次被苏州破烂而又华丽的长衫包裹起来,温暖的空气亲吻她的脖颈,寂静之中一个无辜的外乡人流下了眼泪。而今天的奇奇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他的眼神透过迷幻的舞美灯,又看了一眼林朗,竟然没有任何表情。奇奇一个人回到黎里镇,他看到灌丛里坐着一个野钓的大伯,孤独地面对着整片三白荡。一束长长的绿光射向幽深的湖心,氤氲水雾弥盖着的水底或许是另一个世界,人们总被那些隐藏的事物吸引着、感动着。奇奇的奶奶小时候生长在洛阳的一个大家族,她把旧社会女人的勤劳和自卑,优雅与内敛,迷信以及真诚,全部集中一身,这个倾注了她一生命运与心声的,土生的姑苏人家,从汾湖畔的旧居倒塌搬迁开始,从她的儿子定居上海开始,到后来自己亲手把奇奇送到遥远的北方,便分解融化在了吴江的泥土里,最终也无法积蓄到太湖,更不可能流向长江。奇奇一个月后出发驶向北京的高铁时速极快,沿途短暂的停台,播音员用普通话重复说到的地名,他竟然似乎一个也不认识。
2019年8月12日,吴中郭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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