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识得我吗?”黄泉路上,奈何桥头,清瘦的男子一袭素缟,满身伤痕,痴痴地询问桥那边满头银发的老妇人。
老妇从容一笑,褶皱满面却又慈爱无比。“老身木讷,不识公子。”
男子惨白的唇勉强展出了苦笑,“小生唐突。”随即作揖,准备目送老妇离开后再次投身忘川河。已近千年,奈何桥下,忘川河中,他数次看到她。不论她是华服加身,还是素衣素缟,芳菲之年,还是垂垂老矣,他总能识得她。挣脱铜蛇铁狗,尽千年,他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识”,但他仍执着着。前世今生,他愿她想起他。哪怕,是骗他的,也罢。
“阿婆,我不愿忘记她。”孟婆手持汤药,多次询问伤痕累累的他,得到的答案也只有一个。
桥对岸的老妇拄着拐杖缓缓走向男子,仰头望着他苍白的面庞,依稀可以看到结痂的伤疤。“公子,值得吗?”
男子眼眸微动,似有泪水涌起。
“已成执念。”
“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那是个春日,春色正好,佳人仍在。
“哎呀,怎么搞的,挂树上去了。这可是心姐姐刚刚送给我的。小四,都怪你!”豆蔻年华的少女瞪着杏眼,撅起小嘴,惋惜无比地看着挂在高枝上的风筝,捶打着身旁高出她近一个头的少年。
“哎小鱼儿,不能怪我吧,还不是你一个劲儿地叫我往高处放。”眉目俊逸的少年也不甘示弱,毫不客气地反击少女。
“哼,就是怪你。”少女佯怒,转身不再理会少年。
衣袂飞舞,眉目如画,春日里少年望向少女的眼神愈发柔和。
“小鱼儿,你等着,我上去给你拿下来。”言毕,身手矫健的少年“蹭”地往树上爬。
“哎,小四你慢点儿啊!”少女蹙眉,话里是浓浓的关心。
“小鱼儿你放心吧!”已经拿到风筝的少年兴高采烈地对着树下的少女喊了一句,却兴尽悲来,脚下一个不稳定,摔了下来。
“嘶……”
伴随着少年痛苦的叫声,少女忙爬在他身边,却看到少年双目紧闭。
“四哥哥,四哥哥,你怎么了?”倏忽间,少女的清泪便滴在了少年的脸上。见少年半天未有动静,少女的哭声愈发洪亮。
少女身下的少年勾起了一个坏笑,忽的在少女脸颊上啄了一下。少女呆愣住了。
“吵死了。”少年坏笑着睁开眼,晃了晃手里的风筝。
少女还深陷刚刚的那个吻之中,算不得动情之吻,却令人心动无比。她羞红着面颊,迅速起身背对着少年。
少年神情不似刚刚般的玩闹,他的目光久久停在少女身上,上前,握住她的肩,低头认真地说:“小鱼儿,等你及笄了,我就娶你。”
“佩瑜见过姑父姑母。”几日后,少年的双亲唤来了少女。是了,少女便是投奔姑母,投奔当朝太傅府的段佩瑜。十多年前双亲遇难,她在奶娘的护佑下得以投奔太傅杜府。十多年寄人篱下,自知察言观色,如履薄冰,唯有在长她半岁的双胞胎姊弟——二小姐杜慧心和四少爷杜子骞身边,才得以快活片刻。
“佩瑜啊,你就要过生辰了吧。”主座上的男子,当朝太傅杜淮博总是令年幼的佩瑜颇为忌惮。
“回姑父,下月初七。”
“嗯。”杜太傅抿一口茶水,声音不大不小,“毕竟是你的及笄之礼,我和你姑母会亲自为你操办。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们对你也是视若己出嘛。”
佩瑜惊讶了一瞬,随即心里头弥漫起欢喜。姑父姑母如此欢喜她,也应会同意她和四少爷的婚事。
“还有一事,也就是下月月底吧,怀安王府要选秀,我和你姑母打算送你去。你也知道,慧心丫头明年是要许给丞相府的。往后,你便随我们本家姓吧,就当是我和你姑母的亲生女儿。”
……
佩瑜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是如何回到屋里的,杜太傅往后的话她一个字儿也没能听进去。她仿佛一只提线木偶,被人摆弄着,毫无反抗之力。
“爹,娘,你们为何没将我一并带走呢?”
后来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盛大的“杜三小姐”及笄礼,隆重的王府选秀,再到中选为侧妃入住王府……往后种种,众人的艳羡,杜氏夫妇的夸赞,慧心的感激……听说子骞愤然,扬言要与杜氏夫妇断绝关系,带她浪迹天涯;听说子骞被姑母关在了别院,家兵看护;听说子骞,也要娶亲了;听说子骞,夫妇和睦,新得一子……这已是八年后的事儿了。
八年后,前太子被结党营私、私圈禁地等罪名被先帝废逐,怀安王爆冷登基,册封佩瑜为四妃之一的淑妃。这对于“罪臣之女”且无所出的佩瑜已是莫大的恩赐。杜太傅与丞相皆为太子一党,如今太子党羽皆已被革职查办。
宫中流言颇繁,佩瑜因得盛宠身居高位,免不得成为众矢之的。但佩瑜的心早已冷却,八年来,一入侯门深似海,她早已忘记了曾经的小鱼儿。
“娘娘,她们也太欺负人了吧。竟然说您……”佩瑜的贴身丫鬟玲芳自佩瑜嫁入王府便侍候她,单纯无比,心直口快,总是为佩瑜打抱不平。
做着绣活的佩瑜淡然一笑,“舌头是她们的,你奈何不了。”
“可是,她们说的太……”
“说我多年无所出,无法生育,是吧?”佩瑜的唇角又勾起一抹笑。
“娘娘,她们就是这么说您了,您怎么……”
玲芳后来的话佩瑜都未听进去,她脑海中只有皇帝还是怀安王时对她说的话。
那夜洞房花烛,刺眼的红。
南宫樾掀开盖头,看到佩瑜通红的眼和颤抖的手。
“你姓段。”他温柔地抚摸上佩瑜冰冷的手,“跟我合作吧。”
……
“太子党的两大巨头,丞相,太傅。你,是太傅府的人。但,你又不是。”
……
“你知道十二年前江南巨贾段氏夫妇究竟因何遇难吗?段府戒备森严,怎会轻易进入飞贼?杜夫人为何偏偏在你爹娘遇害前一个月去胞弟府中探亲?那时杜淮博也还只是个小小的京官,你知道段家万贯家财的流向吗?你父亲可就一个姐姐呐……”
“有证据吗?”
“呵,证据,跟我合作吧,你会知道一切。”
……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杜子骞,是本王的人。因为……你。本王曾许诺他,得江山,让你随他浪迹山河。”
“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看好你从杜府带来的陪嫁丫鬟,叫——叶芜——是吧?告诉一些本王想让她知道的事儿。”
“参见陛下。”已是酉时了,南宫樾忽然出现在佩瑜的淑兰殿中。
“平身吧。”南宫樾遣退了下人,不疾不徐地品着佩瑜亲手泡的茶。
“如今,大局已定。陛下……”佩瑜欲言又止,多年来她已深谙南宫樾的性子,若是强势要求出宫,他必定反感。
南宫樾深深看了佩瑜一眼。“杜子骞已在朝中领了职,且也有了妻小,怕是……”
“臣妾只求出宫,对……杜侍郎,已无记挂。”
“既不追随他,为何执意出宫?”
数月后,佩瑜一身素缟,一支木簪挽住万千青丝。盈盈笑着,在京郊林间朝同是素衣的南宫樾缓缓一拜。
“民女叩谢圣恩。”
南宫樾迅速扶起佩瑜,牵着她的手要陪她走一段。却是神情恍惚,只可惜佩瑜未曾察觉。
“你恨朕吗?当年在王府,说是与你合作,却也在时刻防着你。还时不时吓唬你。”
佩瑜柔和一笑,当年的南宫樾对她着实冷酷。
“陛下看似冷面,实则心暖。当年众人皆知南宫权(前朝太子)不成事,只是碍于叶鹤(前朝丞相)的权势不敢反对。陛下登基,实乃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佩瑜,难得同你说了许多。”南宫樾眼神涣散了,脚步也停滞住了。
“陛下……”佩瑜的手被南宫樾握紧,随即倒在了南宫樾怀中。她的背上,多了一支箭。血,染红了白衣。
“佩瑜,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
大宁征衡二年,淑妃杜氏坠马身亡,享年二十有三。帝悲怆,以皇贵妃之礼葬之。
大宁征衡四年,兵部侍郎杜子骞暴毙府中,其妻随之,留有独子杜毓。
民间传闻,杜侍郎藏兵于京郊。
众人皆知,杜侍郎最后一言“汝念阿‘毓’”,爱子深切。
“阿婆,千年之前,三生石上,如何述了她的一生?”
“无挂无牵,无恨无仇,无求无欲,无情无爱。”
“为何会无仇,她不恨我吗?”
“有人问过她为何无爱,老身以为,杜小娘子爱至深,而不得,故不愿留有情念。为何无仇?公子等了她千年,她怎还会恨你?”
“公子。”牵着南宫樾瘦削的手,桥对岸的老妇人已到了南宫樾身旁,缓缓拉着他迈向望乡台。“了前尘旧梦,断前因后果。随老身走吧。”
“无恨无仇?佩瑜,你当真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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