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满,朝京。作寓于大相国寺内。
想当时因言语无状,得罪荆公,自取其咎。常言道:“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于是先至荆公府上。大门处,见得荆公管家,熟人徐伦。引其到东书房,看了坐,命童儿烹好茶伺候。“禀苏爷,小的奉老爷遣差往太医院取药,不得在此伏侍,怎么好?”东坡道:“且请治事。”
徐伦去后,东坡见书桌上,砚匣下露出些纸角儿。其扶起砚匣,乃是一方素笺,叠做两摺。取而观之,原来是两句未完的诗稿,认得荆公笔迹,题是《咏菊》。
东坡笑道:“士别三日,换眼相待。昔年我曾在京为官时,此老下笔数千言,不由思索。三年后,也就不同了。正是江淹才尽,两句诗不曾终韵。”念了一遍。“呀,原来连这两句诗都是乱道。”这两句诗怎么样写? “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东坡为何说这两句诗是乱道?
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夏天为薰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和、薰、金、朔四样风配着四时。这诗首句说西风,西方属金,金风乃秋令也。那金风一起,梧叶飘黄,群芳零落。第二句说:“吹落黄花满地金。”黄花即菊花。此花开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随你老来焦干枯烂,并不落瓣。说个:“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误了?兴之所发,不能自已。举笔舐墨,依韵续诗二句: “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便写了,东坡愧心复萌。“倘此老出书房相待,见了此诗,当面抢白,不像晚辈体面。欲待袖去以灭其迹,又恐荆公寻诗不见,带累徐伦。”思算不妥,只得仍将诗稿摺叠,压于砚匣之下,步出书房。到大门处,与守门官吏嘱付道:“老太师出堂,通禀一声,说苏某在此伺候多时。因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朝赍过表章,再来谒见。”说罢,骑马回下处去了。
不多时,荆公回府,心下记着菊花诗二句未完韵,往东书房而去。恰好徐伦从太医院取药回来,荆公唤其送置东书房,坐定,揭起砚匣,取出诗稿一看,问徐伦道:“适才何人到此?”徐伦跪下,禀道:“湖州府苏爷曾到此间。”荆公心道:此子如何还是这般自作聪明?!
次日早朝,荆公密奏天子,言苏轼才力不及,左迁黄州团练副使。
东坡赴黄州上任,与蜀客陈季常为友。不过登山玩水,饮酒赋诗,军务民情,秋毫无涉。光阴迅速,将及一载。时当重九之后,连日大风。一日风息,东坡兀坐书斋。忽想:“定惠院长老曾送我黄菊数种,栽于后园,今日何不去赏玩一番?”足犹未动,恰好陈季常相访。东坡大喜,便拉陈慥同往后园看菊。到得菊花棚下,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唬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无语。
陈慥问道:“子瞻见菊花落瓣,缘何如此惊诧?”东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见此花只是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去岁在王荆公府中,见他《咏菊》诗二句,道:‘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错误了,续诗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迁小弟到黄州,原来使我看菊花也。”陈慥笑道:“古人说得好:
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
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
东坡道:“小弟初然被谪,只道荆公恨我摘其短处,公报私仇。谁知他到不错,我到错了。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何况其他!吾辈切记,不可轻易说人笑人,正所谓经一失长一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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