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夏天，我爸和我们走散了。此后的二十几年里，活着的我们仿似迷路于人间。
我们母女三人对故地有着不一样的困惑，但却有着同样的眷恋。
前面的十几年里，出于对一份亲情的留恋，间或地我们姐妹两人回去过几次，可最终那里还是成了不愿去面对的禁地。尤其是我。 我爸出事的初几年，因为要料理后事、参加祭礼，我妈回去过几次，但之后的二十多年，便一直活在这几年的阴影里未曾返还过。她很用力地把自己埋起来，蜷缩着织出一层又一层怨恨，直到这层怨恨压住了我们每个人，压到窒息、濒死。
我要呼吸，我不要用这种方式死去，所以我奋力地探出头来，不再顺从。愚孝，也是不孝。
1995年，我十岁。我爸和我妈挣扎在彼此的僵持里，一个要离婚，一个不肯离。可是，许多年后，我才知道，他们连结婚证都没有过。
成年以后，我一直试图去理解父母当年的感情，也或许是在试图理解这世间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联系。
几天前，我妈梦到我爸，梦里对她说要为他平冤，不要不管他。 我妈讲起整个过程的时候，是透露着喜悦的，似乎开心于自己是被那个曾经负她的男人真正依赖的人。 我开玩笑说，到底是老伴儿，遇到委屈，还是想着找老伴儿的。
可是当初，他却伤她老伴儿不浅。
我爸出事那天，是个周末。那年我姐读初三，我读小学三年级。 我还记得那天的早饭是我们最期待的电饭锅煮方便面。（垃圾食品这个概念，当时还没有。大人们还都当宝贝一样自己舍不得吃。） 我爸那时已经很少回家住了，一个人住在厂房里。周末路过家门口，就会带上我和我姐进市里上课外班。我学钢琴，我姐学画画。 可是那天，学校突然说补课。所以，那天早上和我姑吵了一架的我爸，执意要一个人开车去修机器的我爸，最后一个人开车路过了家门口径直走了。 消息来时，我妈隔着窗户就敏感地听出了是我爸出事了。我只记得她慌张地带着我姐就走了，留下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我。那个孩童的我，努力回想着妈妈刚才究竟是说谁出事了。不管是谁出事了，等妈妈回来，我还是要上学的吧，我还是可以做我该做的事情，还是可以找我的小伙伴儿们玩耍，然后给他们分享这个惊险的早上发生的故事吧。 可是大人们陆续地出现在我家，面色凝重。等我妈出现时，她已经傻掉了。 而我，也傻掉了。
屋子里院子里很快挤满了人，我也很快被披上了孝衫。还不懂事的表弟笑话我的黑色板鞋，让我很难堪。可是一转脸，有小朋友来找我跳皮筋，我就什么都忘了。什么都忘了，穿着一身白色的大褂杉，有说有笑地和大家跳着皮筋，跳着跳着突然记起来，那个满脸乌青的躺在棺材里的人是我的爸爸。是的，我的爸爸，他们说爸爸死了。
老师派了小朋友来看望我，我把一个早上发生的惊险故事讲给他们听。讲完了，我又记起来，我的爸爸死了。 可是，还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死。是像爸爸这样躺在这里吗？
我和姐姐守坐在棺材的两边，看着那么多不认识的人进来又出去。旁边的爷爷，像是讲着别人家的故事向客人讲说着死去的儿子。那个用尽一生去努力让一家人过起了好日子，给了他体面日子的小儿子。 我和姐姐两个人就那样呆坐着，妈妈在屋子里被一群人围着瘫坐在那。她哭出来了吗？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当老姨挺着大肚子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哇的一声哭了。
那些天，家里来了哪些人，讨论了什么，我也全然记不得了。但是多年后，当我得知当时的故事，我明白了是什么让天性喜好热闹的我对人产生了戒备甚至抗拒。
爸爸出殡那天，我抱着爸爸的黑白相片，二爷抱着我走在最前面。我看着跟在后面的人，看着被抬起的棺材，又看着泣不成声的二爷，仿似突然懂得了死的概念。我趴在二爷的身上开始嚎啕大哭，使尽了全力想去够那口棺材，我要把爸爸拉出来！这个事情不好玩，我要带爸爸离开！可是我的力量太小了，我只能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上山。他们每走一步，我就要离爸爸更远一步了。我拼命地喊，拼命地挣扎，可是那口棺材无动于衷，任由大家把它填进了土里。
我的爸爸，死掉了。 妈妈当初让我先走的时候，一定没有说过不再回来吧？不然为什么我会一直以为只是跟姥姥她们去过一个暑假。我的堂弟，我的整个童年里最亲密的玩伴，坐在那个小土堆上声嘶力竭地哭的时候，又是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
再有的记忆就已经是新的家，那片埋藏了爸爸的土地已经离我千里万里。
妈妈和姐姐后来坐着搬家的车走的时候，妈妈说，没有路了，这里不容我们，只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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