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娘老骂她舅,说是不成器的东西,到剧团学瞎了,作风有了问题。她也不知道啥叫个作风问题,反正娘老叨叨。
说他一辈子就知道在女人窝里鬼混。三十岁的人了,还娶不下个正经媳妇。骚气倒是惹得几个县的人都能闻见。
她舅还补了一句说:“一定要把头上的虱子、虮子篦尽,要不然进城人笑话呢。
“呸!不是骚狐狸的戏好了,而是你的心肠变坏了。把我的便宜占了,又想吃新鲜豆腐了。胡三元,你狗日等着吧,等着再批判你这个黑板头的时候,我还偷偷给你做好吃的,让你钻到我怀里淌猫尿哩?我这回要不第一个站出来,揭露你这个大哈,我就不是我妈生下的。你就等着瞧吧!呸!”
“不要不要。你戏进步了,我好好敲是应该的。”舅说着,就把毛巾朝米兰手上塞。
她走进后院时,舅已经在院子里站着了。
舅就把她领回房了。舅说:“发挥得很好。就要这样,唱戏么,不把劲努圆还能行。”
她舅正给她打糖水,说让她润润嗓子呢。
。她舅却不让。说一应手续,他捎信让公社的人就办了,要她麻利开始练功、练唱。舅说:“你得笨鸟先飞,懂不懂?你没看这次参加考试的,有多少干部子弟呢。干部子弟平常都吃得好些,饭里油水大,身体就有劲道。人又聪明,容易开窍,随便练一下,就跑到人前去了。你要乘人家没开班,加紧先打点基础。等人家都来了,你就跟不上趟了。唱戏这行,没啥窍道,一要嗓子好,二要功夫硬。别听那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人瞎掰扯:一会儿批业务挂帅,一会儿批白专道路的。没本事,混在这行球不顶。”舅说话跟九岩沟人一样,就爱带个球呀球的,对谁也不婉转。那天舅给她说了很多很多,最要害的,其实就一条:
“一辈子要靠业务吃饭。别跟着那些没本事的人瞎起哄,胡架秧子。其实他们心里,对有本事的人毛着呢。就像黄正大,他就毛着舅哩。”
舅说:“他见了我胡三元,有时也还得绕着走呢。没办法,谁让咱这技术太硬邦了呢。离了咱,地球就真的不转了么。反正说上天,说下地,这就是个唱戏单位。戏唱不好,鼓敲不好,胡琴拉不好,球不顶!”
“排辣子呢排,都牛拽马不拽的,哪像个排戏的样子。这热的天,把人弄到蒸笼一样的排练场,是捂痱子来了?领导都死完了,戏排成这样,眼瞎了,看不见。我一天真正是提着夜壶伺候球哩。”只听“当啷啷啷啷……”
舅爱他的鼓槌,是出了名的。可再爱,今天被开了会,还能这样一门心思地伺弄鼓槌,真是像胡彩香老师说的那样:“狗改不了吃屎。你舅就是个臭敲鼓佬的命,其余百事不成
谁知舅把鼓槌朝桌上一板说:“去他娘的蛋。唱不成戏了,我外甥女也不缺胳膊少腿,还种不了地了?放不了羊了?娃就是来,也是要凭本事吃饭。不看他谁的脸,不当他谁的下饭菜!”
“好了好了,你胡三元这一辈子,就吃亏在铁壳嘴上了。我劝你,还是识相些好。”
“识相些?像你一样,给他老婆钩菊花背心?给那死婆娘在太阳地里揉肩捶腿?呸!看我不照那猪腿敲几棍。你现在开窍了,把戏演好了。可米兰,你另一个窍门,也开得太大了点,让人瞧不起,你知道吗?”舅的话,说得米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米兰说:“管你咋说,我得演戏。我心里做事是有分寸的。感谢你给我敲戏没使坏。人家都说,你会把我的戏敲烂在台上的,可你没有。我知道,有人为这事,没少臭骂你。做人得有良心,我会记住你这个好的。啥也不说了,我就劝你赶快把检讨写了,都有个台阶下,啥事也就都没有了。”说完,米兰就走了。
胡彩香自己又停下来,继续骂:“你活该遭批判。戏排得好,排得坏,与你腿事。你是主任?是副主任?业务股长?还是乐队队长?油里没你,盐里没你,也不知你逞的啥能,要得罪那么多人。你信不,你这臭毛病要是不改,总有一日,还要挨黑砖哩。你以为你能,你就是个挨了棍子不记打的蠢王八!”
说:“跟着你舅,也好,也不好。舅是个二杆子,一根筋。小小的在家性子就硬。你姥爷打他,棍子打断好几根,他连动都不动一下。是个遇事不拐弯的怪人。”
娃,娃,还有胡老师呢,你怕啥?考上剧团不容易,这就算是参加工作了。咋都比你在乡下活着强吧。你在乡下,隔一天能吃一顿白馍?隔一天能吃一顿面条吗?不行吧。可这里行。这就是那么多娃要来考剧团的原因。你能顺利考上,不容易。可不敢把名额糟蹋了。你舅不在了,还有我么。我就是你舅,就是你姨,就是你娘。平常有人了,你叫我老师。没人了,叫姨、叫娘都行。一定要撑住,可不敢回去了。回九岩沟,你一辈子就完了,知道不?啥事都是一阵子,撑过去了,一切就都会好的。娃乖,听姨的话,还好好学戏。有你姨在,怕啥呢。”
舅停了半晌,说:“舅走不走,都不关你的事。你是正式招考上的,只要不犯错误,谁就把你咋不了。”
除了帮灶,只要有演出,舅还得上台搬景。舅那张嘴依然不饶人。他在舞台边上搬景,眼睛盯着台上,见人唱不好,演不好,乐队敲不好,弹不好,拉不好,还是忍不住要骂一声:“一群烂竹根!”为这事,有人又告到了黄主任那里。黄主任又给他敲了警钟,拧了螺丝。舅再上台搬景,就故意给嘴上贴了白胶布。反正永远都弄得让人哭笑不得。
有一天,她舅把这几板唱腔听完后,怔了许久说:
“娃,你这一辈子,舅不记挂都行。可就是不敢忘记了你胡老师。”
但她舅在这个问题上,始终守口如瓶。多年后,胡彩香还说:“你舅那个死鬼,黄点清着呢。啥事该说,啥事不该说,可会避实就虚、避重就轻了。”胡彩香说她在剧团,也不是个随便能让人捏软柿子的人。她明明白白,那次生活作风整顿,有人就是想揭她和胡三元的老底呢。她和胡三元为这事,有一天晚上还专门跑了好几里地,到一个乱葬坟窝子里,细细商量了大半晚上。胡老师说是舅说的:“这号事只要没捉奸在床,就四个字:死不认账。谅他谁也没办法。”并教她,要她每天把脸吊得长长的,见谁想拿这事说事了,就倔,就骂,就喊叫要去挖他的祖坟。人只会欺负软的、瘫的,没有谁不怕硬的、尖的。她舅那晚还说,其实他啥都不怕,只要胡彩香说声跟他,他立马就承认两人好过,睡过。可惜胡彩香死不放手张光荣,他还得顾胡彩香的脸哩。
她舅生来就是个好表现的主儿,不让敲戏,总得有地方露露脸吧。他就把制造土炮当成大事了。
因此,她舅就双手搬景,把另一块水泥墩子,是用挂钩挎在腰带上,硬是帮外甥女省去了一次抢景的危险。有人还说:“舅就是舅。别看胡三元,舅还当得蛮像个舅的。”
可易青娥咋都没想到,舅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感觉,那几天舅是很兴奋的样子,见人就问:“你没看哥制造的土炮咋样?给戏提神了没?哥这人,没办法,是金子撂到哪里都放光哩。放到厨房,咱就是个好厨师;放到门房,咱就是个好收发;放到道具组,咱就是个中国不出外国不产的大道具师。不一定非要敲鼓嘛!那玩意儿咱玩得要都不要了,让别人也摸一摸、玩一玩嘛!是人都得给条活路嘛!咱不敲鼓,路还多得很嘛!”出事那天下午,他还在院子里吹牛说:“你信不,下次排戏要飞机了,哥都能给它弄到舞台上飞起来。这就是哥,你胡哥,你敲鼓的胡三元哥哥!没办法,这儿太好使了!”“这儿”指的是他脑袋。晚上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舅还不停地让人一会儿注意他的炮,说:“看你哥哥咋打哩。今晚绝对有一冷彩哩!”
舅是一个把啥痛苦事,都能变成笑话说的人。
是对米兰说的:“我外甥女……这下可怜了!娃太小……还请帮忙照看一下。”说着,舅扑通一声,脚镣哗啦啦一阵响,给米兰和另外几个剧团人跪下了。所有人都被她舅这个动作惊呆了。胡三元一辈子给谁服过软泥?
我跟你舅,就是好,都好好多年了。团上没有不知道的。你光荣叔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可没办法,他一年就只能回来那么一次。我说离婚,他又不愿意。你舅一直对我好,从我十几岁学戏起,就一直帮着我。但凡我演的戏,他都敲得特别卖力,特别好。那种默契,时间长了,不可能不产生感情。我无论嗓子、身架、扮相,在宁州团挑大梁,大家都是公认的。可就因为跟你舅有了这层关系,黄主任来后不久,就让我靠边站了。你舅就仗着他技术过硬,在团上敲戏贡献大,眼中就常常没有领导。不仅没有,有时还要想方设法地去捉弄这些人。尤其是人多广众场合,他总是要给这些外行领导出尽洋相,摆尽难看,所以,没有几个领导待见他的。不仅领导不待见,好多群众也不待见他。因为他眼中就是技术,就是本事,就是‘活儿’,其他啥也不认。你舅的戏的确敲得好,没有人内心不服的,他只要诚心跟谁配合,就像拿长柄如意挠痒一样,哪里都能挠得到到的,挠得舒舒服服的。唱戏这行,有穿主角的,但绝大多数都是当配角、跑龙套的。人前叫得响,技术硬邦的,毕竟是少数。这样,他就把多数人都得罪下了。为啥他一出事,总是有那么多人要落井下石呢?包括对你的欺负,都是这个原因。其实你舅是个可怜人。一辈子尽吃了亏,并且是吃了大亏,可挨了棍子,从来也不记打。总是要搞出更多越格的事,让别人哭笑不得,也让自己路断桥塌。戏里常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舅这禀性,就特别难移。我这个人,也是个爱认死理的人,喜欢你舅,就死跟着。你舅从崖上跳下去了,我也就跟着飞下去,快粉身碎骨了。黄正大看我把你舅贴得紧,你舅笑话他啥,我也跟着嘻嘻哈哈,大嘴乱谝,就把人家彻底得罪她织毛衣,我还不如自由自在地去跑龙套,唱合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骂就骂呢。米兰不是也走了吗?黄正大到处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思想觉悟低,不能成为尖子培养对象。硬树起个米兰来,这不,米兰也在一夜之间,跟一个有钱的二婚男人睡了,走了?那生活作风就比我好了?思想觉悟就比我高了?见他的鬼去吧!我跟胡三元就是好,咋了,坐了监回来,我还跟他好,跟他睡,咋了?我要跟张光荣离,他不离么,有啥办法?不过你舅也不是个啥好东西,这些年真的把我害苦了。狗日的就是个丧门星,简直把我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可有啥办法?你看他被火药烧成那个鬼样子,从监狱放回来,我不待见,又有谁待见这号活鬼呢?今天的事,你都看见了。你还小,本来这事不该看的,可看了,也没啥。人么,只要东西都全乎着,一辈子总是要看、要干的,话丑理端。你舅怕你生气,让我来给你说说清楚,我想也没啥好说的。你舅,还有我胡彩香,就这么两个烂人,你看值得叫舅、叫胡老师了,就继续叫,要是不值得叫了,不叫拉倒完事。我们对你,该咋还咋,该干啥还干啥。你舅今天还跟我商量着,要我好好给你把唱腔再弄一弄,说唱戏唱戏,好角儿就凭的一口好唱呢。不仅要有好嗓子,更要有好味道呢。武戏固然重要,可从长远看,还是唱念做打全才、文武不挡的好。我都满口答应了,说要给你安排个课程表,长期朝下教呢。没想到,让你把这事撞见了,也不知你还瞧不瞧得起我这个老师。你是你舅的外甥女,我也一直是把你当亲外甥女看待的。认不认,反正就这回事了。我也不给你多说了,学唱的事,我把课程表都弄好了,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胡彩香说完,从身上掏出了一张自己用圆珠笔打的课程表,放在了床上。
她都准备起身走了,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块红布来,说:“给,这是你舅给你从庙上求的一块‘老爷红’。说是你今天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怕你背时走霉运呢,让你别在裤腰上,辟邪哩。” 胡彩香说完,从身上掏出了一张自己用圆珠笔打的课程表,放在了床上。
她都准备起身走了,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块红布来,说:“给,这是你舅给你从庙上求的一块‘老爷红’。说是你今天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怕你背时走霉运呢,让你别在裤腰上,辟邪哩。”
说完,胡彩香就走了。 唱戏是不能偷懒的。人可能在偷懒中获得一点快活,但却会丢掉更重要的东西,也会丢掉一生最美好的记忆。
易青娥看见她舅坐在敲鼓的椅子上,正泪流满面着。他的一只手,还操着鼓板,另一只手,却腾出来,把脸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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