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去母亲家,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小路,一条是大路。
我喜欢走小路,女儿喜欢走大路。
两山之间,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小道边一块一块或绿或黄的菜地。
小路安静如处子。走在路上,只听见自己踩在细碎的石子上的嘎吱嘎吱声,山上一两声悠长的鸟鸣,偶尔会传来一声鸡鸣、两声狗吠。
小路美丽如乡村油画。小路通向村子尽头。两山青松翠竹,白墙黑瓦座落在山腰、山脚,少女艳丽的衣裳静静地点缀在屋前庭院里。有时,黝黑的大水牛,甩着它的大尾巴,沿着两山之间的田埂,慢悠悠地走着,眼神里透着温热、逆来顺受的淡泊……
小路亲切如老友。沿小路有一条小溪,终年流水淙淙,清澈见底。儿时,常常在小溪里抓鱼摸蟹。挽起裤脚,把脚伸进小溪,清凉清凉。端着竹制的粪簊,在水里轻轻一捞,几个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有时还会捞到气鼓鱼。刚捞到它时,它是一条背部褐色而带有白色圆点的小小鱼,没有孩子巴掌大,一会儿,它的肚子就鼓起来了,越鼓越大,像涂了花纹的白气球,摸它的肚皮,麻赖赖的。同伴说:“快放了它吧,它生气了。”
此时,小溪边的热闹早已不见,昔日的玩伴都去哪儿了呢?一扇大门“吱”地开了,闪出一个女孩,一个中年人踱了出来,看着来人,笑意盈满脸庞:“回来了!”对面山腰站起一个人,也热情地招呼:“回来了!”乡音如歌。
小路丰富如一部纪录史。一座座屋舍就是一部家族史。
老马的小屋快坍塌了。她去世时八十多岁,父亲说,老马终于再也不用受罪了。
老马本是大资本家的女儿,家族最兴旺时有几艘货轮在长江上航行,与上海贸易往来。她爱上了一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后,丈夫闻风而逃,不知所踪,痴情的她变得半痴半傻。文革时,带着母亲、刚成年的女儿被政府赶到这小山村。女儿嫁给了一个满头癞疮的乞丐,生下三个孩子后病死,死时小女儿不足周岁。老马自己带大了三个外孙子外孙女。最后,孤零零地死在这低矮的小屋。
多年来,我一直想不通,上天为什么对老马如此的残忍。
如今,我站在老马的小屋前,红砖已斑驳,屋基已深陷地下,木质大门已朽,惨白中渗着黑灰色。老马从屋后飘然而来,笑眯眯的,满头微微卷曲的短发,一身家常衣服,干干净净,瘦削的面容平静安然,无惊无惧,从容淡定,一如儿时记忆中的形象。
我愕然了,她似乎一直就是这样。可多年来,我为什么想起她来就心生无限悲凉与感慨?
我定定地看着她,恍然大悟。阳光下,老马全身闪着金光,我看见了一个字:爱!她将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她爱的人:她的母亲,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她的外孙——对老母的孝敬,对丈夫的忠诚,对女儿的思念,对外孙的抚养。她一生无憾!
胡娃门前成片的杉木笔直挺立,高耸入云,已渐渐成材。
胡娃小时候是个结巴,一到下雨阴天,他的结巴就更厉害,有时会急得抱起大腿。他后来娶了村里最漂亮温柔的姑娘。十多年前,我回家过年,在小路上相遇,他见我第一句话就是:“我出国了!”那份自豪,让天空变得更蓝,青山变得更绿,阳光灿烂。原来他是某外企的推销员。如今,他该做外公了吧……
我喜欢走小路,小路让心平静,让生命丰盈。
女儿喜欢走大路。
大路笔直平坦,一辆辆汽车、轿车从身边风驰电掣,在前面的红灯下都乖乖地停下。孤独地奔跑,清晰简单的规则。
大路要速度,讲规则,激发着人锐意进取之心,有一种不容人落后的冷面,追求速度无极限的傲慢。
我还是喜欢走小路。小路上,牵牛花绽放,白色的,蓝色的,红色的;七里香正幽幽吐着芬芳。坐在门前的母亲,静静地,像在等候着什么,是否在等待我去听她讲述许多山、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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