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夜,关了灯就是正宗的一片黑了。儿子今天看样子是又不回来了,也没打个招呼。
躺下之前,她又摸了摸彤彤的额头和脖子,感觉孩子脖子里出了一层汗,热是退去了一些。她心里略松了口气,同时感到苦痛得无法言说——喂退烧药时,孩子又哭又闹,要妈妈,哭得喂进去的药都呕出来——她也想跟着哭一哭。然而光是难受,流泪是不会流的了,因为这个苦痛,相比起其它张牙舞爪的各色苦来,又排不上号了。
只是既然苦痛无法化成眼泪流出来,就只能倒灌回心腔里,再随着那一捧血气散发到全身各处,和经年留存的那些老赖混合了,加重她的偏头痛、胸闷、心悸等感觉,同时觉得背脊像躺在冰水上,飘浮又寒冷——你身子没有问题,是癔症——老医生这么说,“身子没问题”的癔症是什么?他的意思是我是神经病吗?
“这个没有好药治,只能你放宽心,少想些。……老人家,儿孙自有儿孙福。”医生又说,倒像个算命先生。
放宽心,少想些。这么简单的指令,执行起来却那么不得要领。
再说儿孙有什么福?女儿远远的嫁出去了,寻常见一面都难,有没有福,自然也感觉不到;儿子四十多了,年青时也是个手脚伶俐的好小伙子,大约就是伶俐过头了,想法大,交的些好玩耍赌牌的好朋友,挣钱如逆水行舟,花钱如顺坡下驴。人到中年,身边没个女人帮衬掌持,你要说没女人愿意跟他倒也无法,偏家里走马灯般换了几任女主人了。
她十年前自然也常规劝的,但纤绳哪里拉得住脱缰的野马!他在外面愈发混天混地,好几次开着个破摩托半路翻了碰了,更有一回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被人追得野狗一般,一身血点子的回来。她在家里心惊胆颤久了,压垮了精神头,对他的期盼和要求也越来越低,只盼着他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就好,别的也不敢盼了。
都是压在心里。
家里没个长久稳当的媳妇,人是拍屁股走了,倒母鸡下蛋一样,一人留下一个幼子——四岁的孙女儿彤彤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不出现了,她还想妈妈晚上带她睡,星期天带她出去玩呢!
有时候孩子问她要妈妈,她无力地告诉她妈妈打工赚钱去了,赚了钱给她买好吃的巧克力,买有朵拉的漂亮裙子。
但现在哪怕才四岁的孩子,也没以前好糊弄了,虽然大部分时候相信了她这个无奈的谎言,但有时候孩子坐在门口小凳子上,呆呆地看着门外的小路,小声对她说:“我想我妈妈了……妈妈以前都会回来看我的,她现在怎么不来看我了?奶奶,我好想我妈妈了。”
她看着孩子落寞的神色——看着她各处都小而可怜——心里混混沌沌地想:孩子可怜!你的妈妈走啦!不再要你了,她……娘不疼子,没法……不疼孩子你莫生啊!
前头她带着个和前夫生的男孩——和彤彤现在一般大——随她到家里来,男孩她是要带着的,走到哪带到哪。来时也说了许多贤良淑德有礼有节的话。可一旦翻起脸来,就不是她了,女儿也不当个人了,可以随手丢开的……
对啦!我那个十岁的大孙子啊,他的命还苦一些呢——一岁上,妈就走了,从来不知道有妈是什么感觉——倒也好,没念想。不像彤彤,娘现在带到4岁,忽然抛下她走了,孩子都会记事了,虽然平时那个娘也不大管她,但心情好的时候,也是宝贝宝贝的叫啊!猫狗养四年也有感情了啊我的彤彤可怜……
……哎!还是怪自家儿子没本事……不,是我前生做了孽,这就是我的儿孙,苦是命里带,福在哪里还看不到……
还有许许多多呢!烦心丢丑的事多得数不完,不能想,也不能不想,脑袋上好像套了个袋子,出不了气的憋得慌。
每晚夜静了,她就受着这些念头闹哄哄的纠缠,醒不是好醒,睡不是好睡。一晚如此难熬,她想在心里抓摸住一个稳当点的支点都没有,她怕自己忘记了似的念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念着念着受了惊吓似的嗔目而起,因为不知何时被自己念成了“儿孙没有儿孙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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