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琐忆

父亲琐忆

昨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忽然惊觉，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他去世已经整整17年了。17年来，我时时想起他，默默地怀念他……可我从来没有用文字记录他，追思他。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或许是我借口在职工作任务重，家庭杂事多没闲心思动笔，或许是我不想痛苦回忆给自己带来不快乐，影响心情。或许是与小时候母亲对我的面提耳受有关，让我对父亲一直是敬而远之。

我母亲是一个勤劳俭朴的农家妇女，她三观与我父亲截然不同。我小时候常常听母亲诉说，‘’你父亲对家庭没有责任心，一辈子游手好闲，放荡不羁，不务正业。你们能活下来能长大成人，要感谢在泰国做生意的四叔公，他每月寄侨批一百元来接济，别人才肯借钱借粮食给我们。如果指望你父亲，咱们母子几个早早就饿死了！＂

数落起父亲的一桩桩劣迹，我母亲倒出来的都是满腔苦水。有一回，我们亲眼见到父母亲吵架，当时脾气暴躁的父亲，边骂边顺手拿起饭锅砸向母亲。当年，父母亲吵架几乎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人都站在母亲一边，对父亲敬而远之，虽然他从来不打骂我们。

父母亲吵了一辈子架，但终究没有离婚，甚为庆幸。为何要天天吵架呢?其实现在看起来，都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可以说是穷之过。当时也就是六七十年代，物质短缺，农村的日子不好过，我们家经常要靠借贷过日子。母亲勤俭持家，而父亲是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有时候吵架是为了几粒花生，有时是因为父亲喂猪多放了饲料。有时是父亲截留了侨批拿去买鱼肉或买新奇的东西。父亲不理会母亲的数落，还振振有词，‘’侨批是寄给我的就该归我用，有本事就让四叔公寄给你。"，母亲听后又气又急，因为侨批寄来的钱是全家的救命钱，等着还贷借款的。我们曾劝母亲不要跟父亲吵架，母亲说为了这个家不吵不行呀!

其实父亲也是很不幸的。他14岁左右成了孤儿。15岁跟着四叔父漂洋过海去泰国谋生。由于年纪小，干不了重活，他去学技术，在泰国学会画画。20岁他回国娶亲。听老辈人说我父亲年轻时候一表人才，浓眉大眼，高颧骨，高鼻梁，肩宽腿长，个子高高的。可家里人帮他做主，要他娶勤劳能干，会做一手农活的母亲，因家里缺劳动力嘛。至于长相，母亲除了皮肤比较黑，也算五官端正。可父亲内心不满意，但为了家庭还是拜了堂，可婚后不久又跑去泰国讨生活了。

严格说父亲是一个归侨。他29岁从泰国回国定居，从此成了一个不务农的农民。认识他的乡亲一谈起他就觉得他是一个奇人、怪人。因为他所做的一些事情都是别具一格。人家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如捉蛇，用牙咬碎橄榄核，‘’上刀山下火海＂（潮汕正月拜神的一种活动）。他会画画。在大跃进的时候，人民公社化的时候为乡村画宣传壁画，画潮剧布景。他还免费办培训班教人画画，为当地培养了一批美术人才，还颇有有名气。

       

他聪明手巧，学什么成什么，且精益求精。当年他的人物肖像画，可以说一画难求。父亲编过竹草帽，扇子，菜篮子，也养过猪种过菜，每一件都要做到极致，从来不计成本。可是往往开了头就收不了尾，因为一旦他没兴趣了，原先收了定金的也拿不到货了。为这，母亲又要退款又要向人家赔不是，所以也经常唠叨生气。可是没用，父亲的口头禅就是，你那么能干，那你就来做好了。

父亲的口才也特别好。他肯帮人，左邻右舍谁家有闹不和的要他去做和事佬，他一定去。村与村之间有什么间隙矛盾，请他出面去跟人家讲和，他也义不容辞。谁家要娶媳妇打扮新屋，请他画画，剪窗花，还是待嫁姑娘绣枕头需要画些花鸟，他也有求必应。

父亲有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咳嗽不停。可是没钱看病，他就自己想办法，抓田鸡，捉泥鳅，摸田螺，甚至捉田鼠来给自己也给孩子增加营养改善生活。这种做法在当时可是敢于人先，后来街头巷尾的乡亲纷纷仿效。

岁月流淌，往事如烟。可我一想起父亲的时候，就会感到内疚。我会想起他穿着那件破棉袄，从巷头向巷尾走来，一路不停地咳嗽。想起他一生沒有住过像样的房子，沒有到酒楼吃过一顿大餐。当我们有新楼住，他还是住在老屋，一间不足十平方的房子。我曾经劝他搬到哥哥那里去住，可他说，‘’自己人老体弱，不想爬楼梯，自己常常要咳嗽吐痰，不想讨人嫌＂。我见劝说无效，只好为他请了保姆，每个月给他寄上几百块钱。

有一次我接到一个老乡的电话，说你爸爸跟顺风车来广州看你了，我很开心。这是父亲第一次来省城，可是老爸才住了两天就说要跟车回去。我极力挽留，可他说，‘’我很满足了，我住下来，你们不方便，我不想影响拖累人＂。自尊自强的父亲啊，尽管自己老了也想享天伦之乐，但仍然坚持自己照顾自己！

2000年父亲病重住院了，我工作脱不开身，所以只是打了电话汇了钱回去。可他渴望见到我，听他身边的人说他不要我的钱只想见见女儿。现在回忆起这些我仍泪眼模糊，那时我太不懂事了。我只想着把手头工作做完就回看去父亲，以为父亲他那么乐观，那么潇洒，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是不会那么快就离开我的！可我错了，父亲一直在等，一直在与死神抗争，一直坚持到元旦后才恋恋不舍离开人世。

        啊!我的父亲，在您临终想见我最后一面的时候，我却放不下工作，我是多么愚蠢，多么不懂事啊!未能好好看您最后一眼，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201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