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度很爱看电视。有多爱看呢,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那种爱看。
问题出在我父母身上。在我成年之前,家里的规矩是学生一到周五晚是不允许看电视的,小学生应该遵守小学生守则,每晚9点之前上床睡觉,不许失眠。小孩子哪里会失眠,要有沾枕头就睡着的惯性。不让看电视,那么小时候我的娱乐生活是如何解决呢?
这可给祖国花朵的精神文明建设提出了一个难题。但祖国的花朵自己琢磨出了一套独特的娱乐方式:听电视和手电筒被窝里看书。我的第二大历史遗留成瘾问题—看书—就这样一直延续到了至今,成为并将继续成为初级阶段主要矛盾。
听电视非常有讲究,需要睡前先摸清楚当晚电视节目的大致剧情,为联想打好基础。首先,我要以睡前讨论学习为由先去假意跟父亲问上几个不痛不痒的学术问题,并在早已知晓问题答案的前提下蓄意逗留,一直到父亲发觉我目光斜视,嘴角微微上扬为止。提问终止,我自觉回屋,迅速熄灯上床躺下。记住,门一定不能关死。我就这样一边压抑住偷笑,一边听完了几部古装和武侠电视剧,诸如江南四大才子,大唐双龙传,还有一些不太记得住名字的剧。童年的梦想里居然也有要仗剑走天涯,成为一代侠女的畅想。今天想起犹觉面颊发烫,羞愧不已。
当然,听电视这种高难度动作大部分人已无暇模仿,更无机会模仿。而我在闲暇时光中那些能看电视的时候,更加是频频见缝插针地与电视屏幕亲密接触。新电视节目我喜闻乐见,旧的我也津津有味反复咀嚼不以为厌,全然没有一个射手座当有的喜新厌旧。如今我可以耐住性子将喜欢的经典影片看上数十遍,估计也是彼时影慌留下的记忆饥渴。我母亲的要求是看电视不可靠太近,不可坐姿不端,不可眯着眼睛,不可看见不雅镜头发出不合时宜的痴笑。小女孩儿要有小女孩儿的矜持和早早就要傍身的端庄大方。而我至今唯一得到官方认可的天赋技能便是,无论是多么频繁地看电视,多么神秘地靠手电在被窝里读完一本又一本长篇小说(或是兴奋地难以自抑,差点儿在午夜月黑风高时吼出声来,被闻讯赶来的父母认定为疯小孩;或是看到书中主角受苦受难受委屈而暗自垂泪,继而饮泣,第二日一早醒来发现枕头已湿了一大半),视力都如有神助般维持在良好状态。这点神迹让我不得不对大自然造物时随机分配给我的恩宠深深感恩。无以为报,只好暗暗发誓多看电视多看书。
看电视,是我快乐童年里唯一的原罪和背锅侠:在70年代是武侠小说,80年代是电子游戏,90年代是早恋,00年是手机。我,90后,一个从不爱赶时髦也赶不上时髦的人,反而轻巧糊弄过了被轻易下定义的怪圈。国庆期间参加一个初中同学的婚礼,席间听一桌与新郎新娘不相熟的大妈大爷在一起谈论男女主角的爱情长跑。末了一个大妈神采飞扬地总结道,“这两人肯定高中时成绩就很好,别个两个高中就耍起朋友了!” 嘿,被翻盘和认可的十年。90后早恋都洗刷干净了罪孽感,翻身农奴做了主!世道真是变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周三下午,全体教师都要以教学研讨会的名义组织麻友培训交流活动。学生们中午兴高采烈又怨天尤人地奔回家,带着一书包的家庭作业。终于有一天,以我为代表的几个班级突出懒惰人物决定约好一起罢业。而年幼无知的我,尚且高估了幼童们遵守承诺的实践力,同时又明显低估了语文老师的惩罚力度(我甚至因为语文老师私下里是我干爹—某些宗教体系里认证的God father,可以藉由他的力量庇护我一路健康平安成长—而对他抱有法外开恩的侥幸心理)。引发我那天下午最终战胜内心仅剩良知的,还有一个让普通人无法抗拒的理由:好巧不巧,那天下午电视里刚好在播周星驰的大话西游。那是1998年或1999年,我约莫在上小学三年级,伴随着对无厘头搞笑喜剧的初次接触和迅速反应,我胸中竟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抗精神—我甚至想加入后排永不写作业大军的队伍里,当一个无拘无束的快乐小笨女孩儿,过我充满想象毫无强迫的一生。当然,如果不是第二天的惩罚来得是那么猛那么始料未及的话。
第二天,语文老师,我那印象里一本正经的干爹,带着他头天麻友交流会上圆满上缴本月收入的战绩,颓丧着本就阴沉的脸色,开始一个一个的,以资深麻友的精明和干练,清点同学们的作业完成情况。本想浑水摸鱼的自己,岂料出师未捷身先死。眼看着那些答应要做彼此天使的塑料战友们一个个都胸有成竹面不改色,我不得不直接站起来,承认自己是班里唯一一个只字未写的。语文老师的麻场积郁终于在我这里找到一个完美出口—我是他干女儿这一身份使他骂起我来更加地随心所欲,更加地酣畅淋漓,更加地文采斐然。我来之不易的豪情万丈转眼坠入深渊,跌入谷底。请完家长后,我又是个乖乖做作业,晚上8:30准时上床睡觉的优质小学生。
我的电视瘾在这一阶段发生了一定的让步,新的读书爱好趁机篡位,成为我天字一号的爱好。
母亲在2000年左右琢磨出一档叫做“希望之星”的央视英文节目的好看之处,她看这个节目的时候竟然也会把我叫在一旁,陪着她一起,以便听她一遍一遍地表达她的羡慕和期许。“你啥时候才可以像这些娃儿这么争气就好了”,小学生的我还不明白教育资源和教育投入等客观条件的差异和限制,只在心里暗暗跟母亲置气,气她竟会质疑我的天赋和能力至此。就跟小时候大多数同学都思考过的问题“该上清华还是北大”一样,无知和天真保护人的浪漫情怀不受伤。Ignorance is a bliss!
我后来果真爱上这档节目,一面看一面偷偷模仿主持人赵音奇的一口后来听起来别扭极了的口音。我还偷偷发掘了一档中央六套的英语口语栏目《动感英语》,作为自己私有的收藏,有一丝近乎原创的窃喜—这些小众到好多同学都不屑关注的节目,使我在同学们讨论超级女声时几乎丧失了发言权,也使我错过了追星早恋和问题少女的理想时期。后来我默默成为了高中生,学习成为了生活的主流,我不再爱看电视。
大学研究生没有电视在身边的七年,电视就这样彻底出走我的生活。我偶尔也陪父亲看看非诚勿扰,喜欢了一阵黄菡老师。再后来,我内心默认自己是知识分子,开始看一些奇奇怪怪的国外访谈节目和纪录片,就这样与普通庸常的电视节目绝了缘,就这样一路长成了同学眼里的“学霸”,古怪又疏离的文艺女青年。
可我还是记得,有个只有5岁的小女孩儿,在世界进入21世纪的前夕,电视屏幕雪花飘飘的周二下午,不甘心地搬来小板凳,照常守着那个小黑盒子,像是守护一个一定会萌芽的希望和硕大到不可预料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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