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天幕上嵌着零星的几颗星子,发出黯淡微弱的光。街边的小吃店尚未打烊,街角矗立着刚刚搭建起来的广告招牌,路灯下依偎的情侣捧着奶茶轻声说笑,偶有经过的汽车鸣笛声划破暗夜的静谧。似乎,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生活轨迹上照常运转着,没有人注意到罗文的存在。
风起的时候,罗文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他裹紧大衣,试图把身体蜷进外套里汲取一点温暖,却于事无补。淅沥的雨点飘落下来,带着初冬的寒意,打在身上,是沁入骨髓的冷。他加紧步伐,快走几步,穿过几条街道,拐进了一座废弃已久的厂房仓库。
“来了?”忽明忽暗的灯泡映出一片沉寂,问话的男人从桌子后面抬起头来,犀利的眼神穿透镜片,似利箭直准地射入罗文的内心深处。
"嗯。"罗文不自然地低咳了一声,躲开了男人的目光。
"老规矩?"
"呃……"沉吟了片刻,罗文犹豫着开口:"那个,六哥,最近手头有点紧,可不可以……"
未待他说完,被唤作六哥的男人了然地点了点头。"哦,手头紧是吧?哈,没事,钱的事儿咱不着急,合作了这么多次,我信得过你,啥时候宽裕了再给我。"
罗文心里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头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看来,这里的规矩也没有听说的那么可怕。他心里想。
赵六起身,安抚似地拍了拍罗文的肩膀,随即凑到罗文的耳边:"来,兄弟,先看看货色如何,费了老大功夫托朋友刚从马来西亚捎回来的宝贝。"
话毕,赵六满意地看到罗文眼睛里迸射出的火花,那是贪婪渴求的神采。嗯,很好,是他期待的反应。
仓库很大,罗文随着赵六往深处走,来到了最里面一个堆置杂物的小隔间。
赵六关紧门,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旅行包,小心翼翼地从里面的夹层掏出来一个黑色塑料袋。
"新型的LSD,值这个数。"
赵六伸出五根手指,在罗文眼前晃了晃。他的心往下坠了坠,凉意从脚底蔓延上来……
罗文出门的时候,赵六刚巧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罗文回头看到赵六的嘴角噙着一抹笑,仿佛是轻蔑,又似乎是挑衅。
无暇多想,罗文按下心头的不安,急匆匆地赶出来。
踩着一路破碎的树影,罗文回到位于西城一幢老旧公寓九层的出租屋。开门的时候,钥匙在生锈的孔里转了几转,还是打不开。“这破门!”罗文低声咒骂了句,门被大力撞开,屋里的桌子因为震动摇晃了几下。“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桌子上摔了下来,黑暗里看不真切,却清晰地听到玻璃碎开的声音。罗文的眸光暗了暗,一丝他未曾察觉的情绪从心底升腾,变得越发烦躁。没等收拾好一屋子的凌乱,罗文就迫不及待地拆封、打开包装,彩色的圆形片剂蕴藏着巨大的诱惑力。如同过往的每一次,他很快就沉浸在如梦似幻、醉生梦死的世界里。
"果然是宝贝啊。"罗文眯起眼睛,满足地喟叹道。只有在此刻,他才感觉到他是最自由的。不必为月底的房租尚未着落而忧虑,不必整日如履薄冰地在单位的人际网中艰难周旋,不必为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工作被新来的大学生顶替而胆战心惊……仿佛全身的骨头都一寸寸酥软了,所有的毛孔都渐次张开,长久以来压抑的焦躁,莫名的怒火,都在此刻彻底地释放。身体渐渐变得轻飘飘的,灵魂像是漂浮在空中,一种安定祥和的气氛把他包围……
………
是有多久没有见过小伊了?小伊还是初见的模样,二十岁的光景,恰是最好的年纪。隔了这么些年,他们仿佛站在时光的两端彼此凝视。他仔细地端详着小伊,熟悉的眉眼,简单的装扮,干净清爽,不张扬却自有一番独特的韵味。是了,这双眼睛,曾经是最吸引他的地方,就像一潭幽深的湖水,令他奋不顾身地陷入其中。
人生若只如初见,所有的初遇,都是久别重逢的惊喜。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到宋小伊的情景:那是个慵懒的午后,校园里阳光正好,在一堂公共选修课上,他坐在最后一排听得昏昏欲睡,一个冒冒失失的女孩子闯了进来,当她红着脸推开教室门的那一瞬间,罗文看到了窗外满树花开,他想,属于他的春天,到来了。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这个叫做宋小伊的女孩闯入了罗文的生命。
彼时的罗文,是与现在惨淡的人生截然不同的故事。年轻,挺拔,在学校的组织中表现活跃,风头正盛。两个同样优秀且志趣相投的年轻人彼此吸引,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同其他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他们也曾是有过快乐时光的:在清凉的夏夜压马路,在热闹的街头拍照,搜寻小吃街上的美食,分享校园的趣事,一起参加活动,一同在图书馆安静自习……婆娑树影,小径花香,校园的每一处风光都留下了属于他们的印记。
他喜欢摄影,喜欢记录下一切美好的事物。他镜头里的主角都是同一人,一颦一笑,或嗔或怒。他想,如果可以,他愿意定格小伊从青丝到白发的每一段过程。有一张照片,是罗文尤为珍视的,他一直妥帖地放在相框里,那是小伊最年轻时候的样子,背景是人潮拥挤的步行街,闪烁的霓虹灯下,小伊笑得热烈,这笑容,让他在今天看来依旧感受到满心的欢喜。
时光悄然流逝,很快就到了毕业季。匆匆告别大学年代,每个人都不得不直面社会生存的残酷。罗文记得,刚毕业的那个冬天,是记忆里最冷的一年,却也是最暖的一年。两个初入职场的新人,没有很多的社会经验,有的只是一往直前的无畏。他们从最基础的工作开始做起,每个月只有微薄的工资,住在最廉价的房子里,缺水断电是常有的事儿,供暖也总是不足。每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冰冷的晚上两个人抱着毯子依偎着取暖,互相取笑打闹。两个年轻人在贫瘠的生活里寻找乐趣,似乎,所有的困难都显得微不足道。小伊总说:“阿文,我们会变好的。”罗文摸摸她的头,宠溺地说:“嗯,会变好的。”那个冬天永远不可磨灭,深夜漆黑,却觉得前路漫漫,未来可期,所有的梦都做的晴朗透彻。
似乎,一切都朝着好的态势在发展。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人生急转直下,变得不可控制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把自己光亮的羽毛一根根地拔下来,抛弃掉那些光辉的过去,就连曾经的摄影梦,他也无暇去顾及?
大概从罗文开始接触毒品时起,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吧?最初是在同事的聚会上,出于猎奇的心理他尝试着吸了一口,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毕业的雄心壮志被现实的冷酷残忍击败,每当遇到难以排遣的烦恼,遇到工作上的压力,他都会找各类方法、各种途径来搜寻毒品,企图从中寻求安慰。他像一个极端的狂热分子,痴迷地、反复地、不知疲惫地投入其中,耗尽了所有的金钱和精力,他的毒瘾也越发加大,不得不依赖注射大剂量来维持生活,制造平静安定的假象。他清楚地明白这是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是一条永无回头的不归路。可他宁可在这样的自我欺骗里获得暂时的安宁,也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实的荒芜。毕竟,荒废许久的心灵之地,他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去耕耘了。岁月蹉跎里,罗文的光芒一点点暗淡,直到淹没在人群里,变得越发沉默。他也渐渐明白,年轻时那些美丽的梦,它们往往敌不过这坚硬的世界,要将就,要放弃,要隐忍。
事情总是会败露的。罗文日益消瘦下来,身体的各项机能也持续下降。当小伊发现端倪的时候,已经无可挽回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罗文,发疯般地捶打他,两个人开始激烈地争执、争吵。小伊始终不明白,在自己还在为两个人的梦想打拼时,他却怎能轻易抛下了过往,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画面倏然变换。这是在出租屋的一个狭小房间里,满室的凌乱。罗文猛烈地拍打着门,大声喊叫着,暴跳如雷,犹如一头囚在牢笼里的困兽,拼命挣脱束缚。隔着一道门,小伊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门持续摇晃,下一秒便被失去理智的罗文撞开。小伊哭着拉住他的胳膊,试图安抚他焦躁的情绪,罗文却大力甩开她。他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栗,视线也渐渐涣散,此刻的他,已经彻底地臣服于毒品的操控之下。他疯狂地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四处搜寻着事先藏好的毒品,却一无所获。罗文愤怒地质问小伊,小伊已经泣不成声……
梦中的场景时断时续,凌乱而破碎。罗文只感觉自己恍若一叶扁舟,在漫无边际的海面上飘荡浮沉。沉寂已久的记忆一次次冲击着他的大脑,摧残着他的神经……后来发生的事情,罗文已经想不起来了。留在他脑海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在他拿着小伊钱包里的钱,打算出门找赵六买毒品的时候,小伊依旧在拼命阻拦他。在下楼的拐角处,罗文拗不过倔强的小伊,猛地推搡了她一把,然后小伊就像蝴蝶一般从楼梯上轻飘飘地坠了下去,坠了下去,躺在一片血泊里……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刻小伊的眼睛,再也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只有——心如死灰的绝望。
………
“啊——”大汗淋漓中,罗文挣扎着惊醒。他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喘着粗气,心跳得厉害。黑暗里,他大睁着空洞的眼睛四处张望,回应他的,只是漫长的孤寂,他想要伸手握住些什么东西,却是一片冷寂和虚无。是了,小伊早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不仅亲手葬送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还亲手毁灭了自己的爱情。那天之后,小伊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再后来呢,他从朋友那里听说小伊已经远去了美国……在汹涌的时间浪潮里,他和她被命运的洪流裹挟前进,渐行渐远,不由自主,无可奈何。曾经彼此依靠着取暖,如今各自在人海流浪。罗文依旧过着潦倒的生活,依旧摆脱不了对毒品的依赖,日日沉浸其中,苟延残喘。小伊呢,过得还好吗?想到这一点,巨大的悲恸袭来,他颓然地倒在床上。
突然,罗文好像想到了什么,猛地坐起身来,打开灯,奔到桌子前,胡乱地翻找着。当他瞥到地面上的碎片时,愣住了,竟是,相框摔碎了。那张他尤为珍视的照片,那个笑靥如花的小伊,被他摔碎了。罗文再也压抑不住满心的哀痛,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蹲下来,捡起照片,仔细地擦拭着,一遍遍地喃喃低语:“对不起,对不起……”似要拂去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似要重新找回那个干净的自己。
“阿文。”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罗文迟疑地抬起头,光影朦胧中,他看到小伊在冲着他笑。
“小伊,你,你是回来了吗?”罗文惊喜地站起身,兴奋溢于言表。
小伊不说话,转身往阳台的方向走。
“小伊,别走!”罗文跌跌撞撞地追过去。
“小伊,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做错了 ,请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弥补你的!”
“小伊,你相信我!”
………
此刻的公寓楼下,一辆小轿车停了下来。从里面出来一个衣着时尚的女子,她摘下墨镜,抬头凝视着楼上的某个房间。她拨通了手里的电话:“喂,是王教授吗?对,我是小伊,我回国了。我从美国带回来的最新戒毒方法您研究得怎么样了?”“嗯,那就好。”“我想好了,我不愿意放弃阿文。我知道他被毒品侵蚀得有多痛苦,这么些年,我还是放不下他,我想帮助他重新找回自己。嗯,好的,我会和他商量好,一同过去找您的。嗯,谢谢。”
………
“咚!”一声闷响,平地里炸起惊雷,人群开始沸腾起来。
宋小伊挂了电话,慢慢向前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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