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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视——工厂“摸鱼”记

审视——工厂“摸鱼”记

作者: 只七 | 来源:发表于2017-10-01 07:4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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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摸鱼”一词,出自“浑水摸鱼”,有混日子之意。自正式上工来,此词便以瘟疫般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渗透至博雅学子的生活中,跻身同学们“日用而不自知”的口头禅榜单。依鄙人模糊印象,此词或由吴同学或叶同学率先发明。常见用法为“摸鱼仔”,意为“摸鱼”的人。可用句式为“你今天摸鱼了吗”,大有代替日常用语“吃了吗”之势。该词的风靡折射出工业化时代下机械劳作的无聊感以及博雅学子作为被“异化”个体的语言创造力。

    马克思对现代性的反思犹在耳畔,同学们便到了江西正博鞋业来真正零距离感受工业时代的脉搏。这种对于时代的审视,也是对自我的审视。多种现实生活的样态赤裸裸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些生命状态的主角们不局限于工人,还有幼童、少年、青年以及独处暮年的老人(在幼儿园及暑期班支教、与海大同学交流及拜访敬老院)。而我们也深切体验到工厂生活的感受。在某种程度上,这像是在自己身上的“异化”实验。当然,作为学生,我们顶多可算作半职业的工人。一周四天班(加上两天其余安排)的工作强度赋予我们“享受”闲暇的可能。正是这种奇特的“工人—学生”的生活状态使得我们在体验工人生活的同时也拥有足够的空间来反观自身。

    “摸鱼”本乃戏谑之词,充当无聊且疲惫的工厂生活的调剂。当站在八月的尾巴上回顾这一切时,我竟无法找出比“摸鱼”更妥帖的词来形容我的生活状态。40℃的燥热、哗啦的扇叶声、电机的轰鸣、呆滞的双目及牛肉面的呛味共同构成了我对正博的回忆。我悲哀地发觉,这段经历在我生命中烙下的印记并不在于我以工人的身份做了些什么工作,而在于以学生的身份略带优越感地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只是过客,过去与未来都不会属于此处。也正因此,我们对工厂的观察得以跳脱出工人的思维,而对自我生活状态的审视也更有别于日常。认识世界及认识自我的两条平行线因双重身份在正博得以相交。

    对异化的思考

    谈及工厂生活,师兄师姐们以“异化”二字简单概括。但我不满于此,因为抽象的术语消解掉了工厂生活的复杂性。将其与他人言说时,鲜活的生活瞬间立即被沉重的语词压得只剩干瘪的壳儿。

    为使我的体验超越“异化”二字,上工伊始我便怀揣着满满的好奇来仔细审视工作过程。我最先接触到的是在针车车间撕油纸的活儿。两位同学并排坐在电扇旁撕下皮带背后的一层薄膜(俗称油纸)。这个活儿几乎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人工能够改进的部分至多是撕油纸的手法和力度。因此我们不费丝毫力气便适应了工作的节奏,撕完一捆又一捆。时间在指尖缓慢地流逝。开始时我们还有迅速做完工作的决心,不断探索效率最高的工作方式。我发现从皮带的中间开始撕可节约一半的撕膜时间,也减少了断膜的可能。而当技术改进的空间不大后,我们便不得不用漫长的工作时间来慢慢吞噬新鲜感。正当我们兴致不高时,隔壁的工友大姐突然放起了音乐,毅然对抗着车间的单调与嘈杂。大姐的歌单里都是些不太知名的民歌或有一定年头的“杀马特”风的流行歌,至今仍记得“魔音贯耳”的旋律和歌词——“你是我的妞儿,别想逃走”……

    在追求高效率的加工工厂中,整齐划一的流水线工作看似压抑了每个人的个性,但受压抑的个性总能找到另一种表达方式,包括发型、服饰、唠嗑及性情的展露等。放音乐的大姐可能是个特例,毕竟很多车间都不允许工人工作时听音乐。其他工友们的例子则有一定的普遍性。或许因为她们的年纪都比较轻,还十分注重对美的追求。即便只是来工厂上班,她们也常常会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同样是上工,我们却有意穿着更简单舒适的衣服。我们的“不修边幅”在工友姐姐们的眼中成了“朴素”。这种对比反映了生活心态的不同。上工就是她们的必须面对的日常生活。个人价值体现于工资单的单调数字上,但张扬的个性却不能被埋没于没有时间尽头的流水线上,穿着打扮充当着她们改变单调的生活色彩的旋钮。但我们却从不会也不可能认为自己的生活即止于此处。对我们而言,个人价值与个性的体现自有远比穿着打扮多得多的可能性。

    我与工友们一同干的是贴里布(鞋面里面的布)的活儿。我得把五颜六色的里布贴到棕色鞋面的内部。虽然只是把两片布贴在一起,但其实它是我在车间里干过的最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两块布都像是有一定弧度的倒梯形,在底部与两侧中特定的一侧分别有大小不等的齿口,没有齿口的一侧的弧度更大。齿口的位置用于区分左右脚。其技术难度在于得把尺寸稍小的里布与鞋面及其齿口完美黏合。由于制作原因,大多数尺码的里布和鞋面的尺寸皆难以吻合,我得以不断摸索贴布技术,并对工作中的“异化”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在流水线的工作上,异化的速度与工作的难度成反比。在新上手干一件活儿时,得花一定的时间来掌握干活的基本技巧。之后仍需反复练习才可使自己的效率最大化。工作难度越大,所需时间就越长,少则半小时,多则大半天。在这段时间内,我们实际上是在不断地解决问题。工友们教会我们干活的基本诀窍,而在之后的实践中又有可能涌现出各种小问题,比如没法将里布既铺在中央又与齿口相对。为了解决这些小问题,我们就被迫不断动脑筋想出可能的解决方案并将之付诸手上的实践。撕油纸由于太过简单而不可能赋予我们这样丰富的体验。而贴里布正是难度系数比较高的活儿。我甚至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找到一次性贴好里布的感觉。这个过程更像是在完成极富挑战性的手工作业,同时考验眼力、判断力、动手能力。在此期间我遭遇了一次次的瓶颈期,贴布的效果因此不断波动。

    对于贴里布而言,不存在唯一正确的贴法,既可以从上往下贴,也可以从左往右贴,甚至可以斜着贴。但在追求效率的流水线上,工人需要达到一秒钟贴好里布的工作效果。由于时间的严苛限制,贴法在效率上细微差异便被放大了,譬如从上往下贴更顺手,以及从梯形的长边往短边贴更能保证里布不倾斜(长边保证齐平,短边便更有可能对得齐)。工人必然得摸索出一种更合适的贴法来用于练习。在不同贴法及不同着力点上的尝试也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在不确定此法为最佳方法时,我们会加快贴布的速度来试验其是否合适。试错多次后才更能找到适合自己且能达到最高工作效率的贴布方法。当达至纯熟阶段时,我们便不再会像摸索技巧时那样需要时刻动脑,而更能靠直觉来快速贴好里布。自此以后,重复的机械劳动完全代替了创造性的脑力探索,我们才真正加速进入“异化”的状态。

    在重复的机械劳动的同时,聊天与打趣是车间内十分常见的消遣方式。在精益车间的工友姐姐们大多来正博工作了不到一个月。其中最活跃的当属玲玲。她特别爱讲话,给车间的每个人都起了个外号,譬如“大师兄”和“二师兄”(取自《西游记》)。每当他们走过,玲玲就会大声调侃他们。

    我们在流水线上这一环节的工作是需要三人合作完成的,因此需要围坐在一张大桌上。这就更便于大家聊东聊西,谈论的话题多为家庭、婚恋和生活琐事。这对单调乏味的工作而言是很好的调剂。有时,车间领导也会走过来一同聊上几句,这与我原先设想的冷冰冰的车间气氛截然不同。因为我忘记了车间是“熟人社会”,工友间相互有着情谊,或许可能形成涂尔干所说的“有机团结”。大家都爱聊家长里短和风言风语。这甚至成了工作时的某种趣味。我还因此从工友口中得知了正博去年申请破产但失败了的消息。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情形却也很常见——大家由于工作的压力而情绪低落且丝毫没有聊天的欲望,工作了大半天后还不时出现急躁的情绪。甚至车间的某个角落会忽然爆发出工友吵架的声音。这多半是在赶工的心理压力下各岗位间相互协调产量而引发的争吵。玲玲告诉我,在她原先的工厂里,大家甚至会为了抢工作而打起架来。

    “异化”在每个人身上的表现都略有差异。但总体而言,没精打采是最常见的表现。我在大概工作了一星期后,对工作及生活的热情就几乎消磨殆尽,倒数几天甚至处于完全丧失工作动力的状态,过了下班时间就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呆。因为我越来越难以在工作中寻找到任何乐趣及意义。与我们的无偿劳动不同,工友们是以计件算工钱的,而且每天要完成一定的任务指标才能准时下班。前者是工作的动力,而后者又是工作的压力。甜与苦,二者共同构成了高效的车间流水线的心理驱动力。他们工作的意义在于养家糊口,维持生计。车间往往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气氛,大部分的工友都板着脸,只有少数工友能维持着比较高的工作兴致。工厂里每天都会出现提前排队来下班打卡的情形。

    但人们并没有因为“异化”的工作而放弃生活本应有的乐趣,他们只是将白天用于谋生,而下班后的日子依旧能够过得多姿多彩。傍晚的正博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天空中绚烂的晚霞蔓延无尽,人们踏着欢快的心情走出厂区大门,年轻姑娘们打扮一番回家迎接新生活,父母们去接孩子们放学,博雅的同学们则扎堆跑去拥挤的兰州面馆“开荤”。

    对自我的检视

    如今回想起来,在正博的一个月实在是太特别的体验,并不是因为我干了多少有意义的事,反而是这种令人困惑的无意义的生活状态才让我难以忘怀。对我而言,三星期的工厂“摸鱼”像是一个逐渐被无聊感驯化的过程。

    初到正博之时,一切都很新鲜,我对新生活也有着不少期待,包括深入了解工友、探索厂区外的徒步路线、看日出、多读书等等。但一个多星期后,这些想法都陆续阵亡了。每天七个半小时的重复的机械劳作消耗了大部分的精神劲儿。身体上的劳累使我们在工作之余比往常更需要放松(某些同学的睡觉时间提前到了十点),也愈发不爱动脑来检视自己的生活,不再翻开原本要看的书。理智告诉我应当有某些更值得追求的生活方式,但我的身心却只允许我懒散得瘫在床上。

    生活的新鲜感被压榨殆尽,无聊感爬满生活的缝隙。五点半下班后,晃晃悠悠回到狭小的宿舍,瘫在地上(我的床铺在地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整个人都变得麻木又呆滞。在最初,我完全不能忍受自己过着这样“一事无成”的生活,躺下没几分钟后总得挣扎着爬起来为自己找一些事情来做。可呆得日子更久了些后,我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屈服于生活的无聊感。我偶尔还是会试图挣扎地从“无脑”状态中脱离出来,为生活及眼前所见一切找到某种解答,可惜却没有坚持下去。我原先会很有与工友聊天的欲望,希望对他们的生活能有更深一些的了解。可身心愈发疲惫后,便不自觉地更封闭自己,而非外向地积极探求。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我缺少问题意识,习惯于先感受,后提问。但遇见触动内心的事物需要时机与运气。大多数时候下,生活都在平静地流逝,很多东西在不留神间就消失了。“没感觉”看起来像是停止思考的很合理的理由,因为它确实是自己当下实实在在的感受。但它也可以是偷懒的借口。长此以往,我便像无头苍蝇一般浑浑噩噩地日子却丝毫不自知。在正博的特殊生活状态让我深切地认识到无聊的滋味及自己的生活惯性。

    正博四周都是荒芜而废弃的工业区。每逢傍晚,垃圾山的阵阵“香味”还会侵袭生活区。唯一有些烟火气的地方还是走过好几条街的食肆。一眼望得到尽头的厂区生活赤裸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生活的无趣在这小片土地上捍卫着它的主权,沉重得我们无力改变。我们像是被丢到了城市的孤岛,过着朝九晚五却没有奔头的日子。在这个燥热的夏天,时间的沙漏无止尽地流着,一如生命的年轮和不断产出的流水线。我们似乎都被当下的时间和空间困在了无意义的循环中,并归之于异化的后果,但在某种层面上,又何尝不是自己困住了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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